即便事先已经知道故事的脉络,可当佐助拿起针刺向自己的眼睛之时,心底仍然受到极大的震颤。而其实,更使自己感受到莫大压迫感与惊惧感的是他做出自残之事之前的那一段长长的铺垫。从佐助注视针的那一刻起,镜头缓缓地推进,平静地向着那无可避免的结果,对着镜子针头慢慢逼近眼睛,让心悬空,然后以极短促的动作刺去,瞬间让心理防线土崩瓦解;接下来再一次彻底地被推向黑暗的深渊。如果说他第一针刺下去是一种类似执着的人生信念的话,在已经深受切身痛楚的情况下,第二针刺下去则像是一种偏执的宗教信仰。
影片的基调,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形容的话,有些像日本初春的气息——清冷;在这清冷的季节里凌寒绽放着素雅的梅花;在梅花寂然开放时,红白相映间飘荡着、夹杂着幽香的古琴声。
在舒缓的叙事节奏中,是对意象的精微的雕琢。在春琴应邀去现场弹奏(其实是利太朗精心安排的陷阱)这一段落中,梅花与琴声这两个意象得到了充分的展现。片中选用梅花,而不是更具代表性的樱花作为陪衬,是更为契合影片的叙事氛围与感情色彩的,因为梅花的幽香、淡雅、孤傲及其使人产生的对初春的联想,蕴涵温暖却带有凛冽的寒意,而不是樱花怒放时的热烈、蕴涵颓废的烂漫和刺痛人心的美丽。不过,普遍根植于日本人心底的“樱花情结”却也在片中得到极致的展现。记得在看侯孝贤的《悲情城市》时,里面的一段叙述至今令人难以忘怀:“日本人最欣赏樱花那种开到最满最美的时候,一同离枝入土的那种情景,他们认为人生也应该那样……明治时代,有一个女孩跳瀑布自杀,她不是厌世,也不是失志,是面对这么灿烂的青春,怕它一旦消失,不知如何是好。不如像樱花那样,在生命最美丽的时候,随风离枝。”而在此片中,佐助为使自己最后看到的依然是春琴高贵而美丽的形象,自己刺瞎眼睛的举动让人错愕惊颤的同时,与那个故事是遥相呼应的,有种无可避免的必然性与宿命感。自杀与自残,都是要把最后的美丽永远留在心底,即便樱花终归在极致美丽中凋零,尽管春琴被毁容的脸庞不再美丽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实。而在这样清冷的、梅花绽放的时节,春琴用古琴所弹奏出的刚硬、清脆的乐声,连成起伏顿挫、同时又不失优美的旋律。不得不说,古琴,也包括片中的另一样乐器三味琴所弹拨出的声音很有穿透性,似乎要穿越天际,穿越永恒。然而,听这样的器乐声,总给人一种隐隐的不安,似乎琴弦一不小心就会被拨断,声音也是如水晶那边的莹透的易碎品,有一种破碎之美。在春琴的弹奏过程中,被请来凑数的人中有一个说,“眼瞎了她还能弹得这么好”。其实,正因为她瞎了,才能弹得这么好。春松老师到春琴再到佐助,是琴艺的传承,更是残缺美的传承,他们以失明的双眼,演绎着一种带着些许颓废的、亘古的美丽及宿命感。
作为中间的传承者,作为学生,也作为老师,春琴是美丽纯真的,然而,这美丽中带着高傲,纯真中带着偏执。概括来说,她是一个不完美的完美主义者。春琴一个出身上流社会又有着强烈等级观念及自尊心的人,在她的言语中很明显可以看出,她自觉地与佐助拉开身份、起码是名义上的距离。可是,她离不开他。在琐碎的生活中,佐助(未自残之前)是她无微不至的佣人,甚而已然成为她的一部分——眼睛。影片对佐助照顾春琴的细节刻画上,比如用他的胸膛给春琴的手脚取暖,让外人瞠目结舌。在细腻的情感方面,佐助是她的的学生,更是她的知音,她的弹奏才不至于是一味的孤芳自赏,不至于在黑暗中完全陷入孤寂与落寞。所以,她对佐助有很强的依赖性,也是一种强烈的、全然属我的占有欲。因此,她会很在乎女学生对佐助的调笑,敏感、紧张、手足无措。她让佐助活在这样的世界——围着她一个人、心里只有她一个人。
一个不完美的完美主义者,对自身的不完美部分就会更强烈地感受到。春琴对自己的失明异常敏感,极强的自尊心又加强了这种感受。所以她会有意无意地自我封闭,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以鄙夷的眼神盯着她的双眼;在佐助因为崇敬闭上眼睛练琴,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时而大为生气,误以为这是在嘲笑她。她所擅长的琴艺,则是她追求完美的集中体现——任性、执拗、严苛、以自己的标准要求他人音准极致准确、练习极端努力,甚至让人心生畏惧,一种备受折磨的畏惧——深夜里不断地要求佐助弹准一小段旋律、用拨琴片划伤不够用功的学生的脸。
只想弹奏给佐助一个人听,不怕他人的闲言闲语、只怕佐助看到自己被毁容而失去往日光华的脸,若说是爱情显得有失偏颇,却又不知该用何去界定这种情感。
其实在那两名女学生调笑佐助时,春琴是不必怀疑佐助是否怀有其他心思的。佐助对春琴的情感,可以算是一种至死不渝、纯粹彻底、不以占有为目的的爱情,即便这种爱情也许只是一厢情愿、属于从属地位、柏拉图式的。在地震发生时,他甚至在本该生春琴气时不顾自身安危地去寻找还困在房间里的她。更为重要的一方面,为了切身感受春琴所身处的黑暗世界、达到她的琴艺境界,他努力学会闭上眼睛用心去弹奏,以期与她一起感受同样的世界和达到心灵的相通。甚至在春琴被毁容后,为不刺伤她的自尊心、保留她永远高贵美丽的形象而刺瞎自己的眼睛,承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放弃自己享有的光明,在共同的黑暗世界里两人更紧密地相依相伴。对于这样一种坚忍的、纯粹精神的爱情,使人深深钦佩,却未必令人向往,更多是望而却步、心生敬畏。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爱是带有自虐倾向的。在深夜不停地重复练琴,甚至被春琴打伤手而无怨无悔,还要为自己的琴艺不精而深深自责;春琴曾有过别人的孩子却全然不在乎;在春琴遭毁容后,在寒冷的夜里一次次地、像进行宗教苦修般用整桶的水淋湿自己的方式祈祷。最为极端的,是用针刺瞎眼睛,而且是自己(而不是求助他人)对着镜子把两只眼睛依次弄瞎,让人触目惊心,心生挫败与无力感,甚至对自己所谓的爱情产生动摇。这样的行为需要多大的勇气啊,甚至用勇气来解释都显得极其苍白无力。可即便是爱得这样刻骨铭心,他依旧没跨越这样的界限——他是她的学生、仆人,并且无怨无悔。
还记得有一个初中生在作文里言及《春琴抄》(总怀疑对这种年纪的学生来说,这样的错位是否太过残忍),而之前又久闻这一作品(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大名,一直想要找来看看。几经周折后,看了西河克己1975年导演的《春琴抄》。在看了佐助自残这一片断后,对这样的爱情有一种莫明的感叹与恐惧,感叹其所诱发的力量的伟大,恐惧其要以如此极端的方式来达成。更为重要的是,它透着一种诱惑人心的、妖魅的美丽。《春琴抄》的作者是日本赫赫有名的唯美主义作家谷崎润一郎,里面的那种极端行为总让人很容易地与同是唯美主义作家的王尔德的戏剧《莎乐美》联系在一起。里面的爱情都很极端,但又是以两种迥异的方式完成——佐助以自残的方式保留春琴高贵美丽的形象、达成更高层次的爱情,莎乐美则因自己受侮辱的爱以自己妖娆的美丽残忍地得到所爱之人约翰的头颅并如愿亲吻了他带血的双唇。最终,这边,两个人都瞎了;那边,两个人都死了。




2009-7-28,夜;《奥菲欧与尤丽狄茜》

春琴抄(1976)

又名:A Portrait of Shunkin

上映日期:1976-12-25(日本)片长:97分钟

主演:山口百惠 三浦友和 绘泽萠子 风见章子 小松方正 桑山正一  

导演:西河克己 编剧:谷崎润一郎 Junichirô Tanizaki/西河克己 Katsumi Nishikawa/衣笠贞之助 Teinosuke Kinugasa

春琴抄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