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6-10-02

雁南飞:黑白时空

前苏联导演卡拉托佐夫的作品《雁南飞》拍摄于1957年。黑白故事片,片长一小时三十五分,其情节用叙事学勾勒简单来说可分为三个段落:
① X与Y(男女一号)相恋,Z单恋女一号Y却被其拒;
② X的意外离场给Z提供了机会,Z强迫了Y,Y迫于无奈与Z结合却得不到幸福;
③ Y仍然在等待X的回归,而X有可能回来,有可能永远不会回来。
这个模式的叙事在文学、戏剧、电影史上均屡次出现或以变体的形式出现。无论《奥德修斯》,还是《魂断蓝桥》,“等待”是这一类作品最重要的母题。如果X回来了,那便是夏衍《上海屋檐下》的匡复(这个名字便意味着他一定会回来);如果没有回,则是本片中的苏联红军鲍里斯。
从故事情节上看起来这部电影中规中矩,有一定的独立性但仍逃不出既在的抽象母题。它最值得肯定的一个方面却是其对于镜头,对于影像、光线与行进的控制。

我经常在比较电影与文学的不同。从前的观点认为电影相对文学有太大的优势:常常自己脑子里出现的美好形象转化为文字便失去了力度与美感,而单薄的文字经过色彩与音效的包裹则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经过一段时间的比对之后慢慢发现,电影画面的确定性在很大程度上禁锢着受众的想象力,而文学则如天马行空不会受到任何物质上的限制——财力、人力、演员、布景、特技……通通不为必要,无论是名家签赠的精装书还是普通的印刷本(错字连篇排版恶心翻译极烂者除外),文字在引导读者想象上起到的功用却是相同的。这种不确定性无形中给了文学极大的施展空间,而电影如何利用自身的音画优势反转想象贫瘠的劣势则成为一个日渐严重的问题。
因此我们看到在电影的发展史上一些简单的,以直接叙事为基本的老影片被视为浅薄,而愈来愈多的所谓后现代主义影片开始变得难以看懂。(《去年在马里昂巴》,至今想起仍然头大不已)他们所做的无非是在打破常理的逻辑,古老的教诲告诉电影的制作者们如果墙上有一把枪那么在影片里它一定要射出子弹来,这种福尔摩斯似的逻辑看上去环环相扣,爆料之处惊险有加却又都在所想;而现代的电影却往往会打破这一表在逻辑,镜头所强调的事物并不一定是情结推动的必须却更多地用以来反应角色的情绪以及心理状态——也许枪本身并不会被用到,但它可以预示他的拥有者最终将犯下冲动的错误。含而不露则是他们的另一种手段,依托于海明威的冰山理论(《白象样的群山》、《老人与海》),影片对语言和情结进行剪辑与节减。剪辑这种拼接方式本来就是在打破一种潜在的逻辑,而现代电影的普遍观点是絮絮叨叨力叙事件的详细始末并非必要反有蛇足之嫌。
为了与纸版文学的宏大叙事比拼,电影应当由繁冗的特技场面(这只对看静态效果的观众有效——个人观点,相对于书本的浩大电影画面几乎是静止的,1秒24格的胶片能有人那光驰电掣的思维快么?)回归到更为根本的东西上来。那就是镜头细节的捕捉。如何从最简单的事件里抽象出宏大,如何在一个半小时的画面述说里描绘出荷马史诗般的壮阔,这是每一个热爱电影的人应当思考的问题。(扯远了……)
具体来看镜头。在这方面,《雁南飞》这部电影运用得非常灵活,给了人们很强的视觉冲击力,让人很难想象里面那些拥有了前卫意识的镜头竟出自1957年社会主义体制下的苏联艺术家之手。黑白色调的单一在这里没有成为一种劣势反而使一些镜头光暗分明,更具质感;唯一遗憾的是我看的配音版虽然老艺术家们很敬业很专注,但由于语境和速度的拿捏不当,仍有不少失神之处。(“大雁排成人字……有灰的,有白的,鼻子(彼此?)长长的”这是什么意思?)
① 开头 洒水车 俯瞰(后均用此种“时轴”、“事物/件”、“镜头方式”的方法表示场景)
这个镜头出现在鲍里斯与小松鼠薇洛妮卡沉浸于甜蜜爱河中的时候,出现在他们谈及其后反复提起的他们共同热爱的诗歌之后。镜头让观众从高处向下俯瞰,极具张力。在上帝的视角一切都是可以预知的。洒水车开过来,我们的主角却毫无知觉,这让我们揪心——处于恋爱中的人却往往不能发觉危险处境的存在。或者应当这么说:现实总是突如其来地造访,而我们却并不总能微笑面对。
② 11min 马尔克 桥上俯瞰
因为分身乏术,鲍里斯让堂弟马尔克代替自己去赴薇洛妮卡的约会。背叛者一出场就让人知道他是背叛者,(不是指薇洛妮卡)马尔克借机对薇罗尼卡表达爱意,他把手搭在她的手上,而她厌恶地将它重新放到他的胸前。这时的背景音乐是钢琴(马尔克是钢琴演奏者),接下来又是一个俯瞰! 薇洛妮卡离开,马尔克若有所思的靠在墙上,看着她越走越远。镜头一反常规的拉高,使前者的动与后者的静反差得以凸现,黑白色调的对比生动而清晰地表现出二者之间微妙的关系——拒斥与远离——而这种琴声与色调作为一种预见在后半段的故事中又得到了强烈的呼应。(见③)
③ 40min 轰炸&强暴 闪光
薇洛妮卡父母的过世使得她只能寄居在鲍里斯家里,鲍里斯的父母全天在医院忙得脱不开身,便将她交给马尔克照顾。马尔克抱怨战争使得他不能为薇洛妮卡在柴科夫斯基剧场演奏钢琴,他再度向其示爱并再次被拒绝,因此将心中的不快发泄在雨点般的琴声中。这时候空袭开始了,城市开始振颤,琴声被轰鸣掩盖,窗外白光闪闪,薇洛妮卡吓得扑入马尔克怀中。轰炸使得马尔克这个偷安懦弱的人变得邪恶,尽管薇洛妮卡拼命地甩他耳光,可是他的眼神在明明暗暗的闪光中如同着了魔道一般,黑与白的交替使得一张张脸孔面目可憎。面对马尔克的步步逼近,薇洛妮卡最终只能垂下了无力的双手,眼里露出绝望的神色。在这个片段里闪光的效果充分将人物内心的欲望与信念展示了出来,尽管最终画面在薇洛妮卡的眼神中黯淡,可接下来的情节却是不言而喻的。
④ 50min 中弹 旋转
这是本片最为著名的镜头之一,大概也是国内导演们最为熟悉的镜头。这个场景是在鲍里斯死前,由一组旋转的主观镜头组成。鲍里斯在白桦林中中弹,仰天倒地。在这一瞬间他眼中的天空、树枝连同他脑海中那些美好的记忆瞬间(比如他和维罗尼卡在螺旋形楼梯上追逐嬉戏的场景)一起旋转起来。过去、现在以及想象中的未来——叠化在一起,形成时空上的错觉,表现了鲍里斯对于生命和爱情的留恋。这个著名的镜头后来成为被国产影片借鉴最多的运用之一。
⑤ 70min 奔跑 平行跟踪
这也是与上者相并列的经典镜头。薇洛妮卡在迷狂状态下跑向列车,她冲进茫茫大雪,越走越快,最后飞速跑了起来。镜头则平行地跟踪着她的运动,速度越来越快,镜头的长度渐渐缩短。在摄影机和人物之间毫不避讳的出现了黑树枝,栅栏、围墙在镜头前飞速的掠过。景别从中景、近景到大特写;镜头在主观镜头与客观镜头之间切换,鞋子、泥泞的公路、破碎的天空、前伸的双手、快速闪过参差的树枝、仰视角度压驰过来的轰鸣列车依次出现。摄影机与女主人公完全的融合,逐渐揭示了主人公的内心;摄像机的运动拍摄节奏与速度的变换,构图与超常运动的视觉效果,充分体现了薇罗妮卡企图结束自己屈辱的生命的内在情绪;景别急速变化,逐渐的深入内心;蒙太奇的剪辑随着人物的内心情绪由缓到急,形成一种节奏的冲击,树枝等主观视角画面的切入产生隐喻蒙太奇。这些都使得这个段落成为了影片声画语言特点的代表。那种音画中体现出来的紧张感、呼吸感和晕眩感强迫观众和薇洛妮卡一起经历了死前灵魂挣扎的失控状态。
放在那个时代,这组运动镜头和蒙太奇式的剪辑变化之生动是令人吃惊的。它已具备了前卫的特征,带有着强烈的试验色彩和创作者瞬间灵感的痕迹。然而在一念之间,一个孩子、一个险些丧生轮下的也叫做鲍里斯的孩子改变了薇洛妮卡的命运。他所诱发的母性使得薇洛妮卡完成了由死忘与重生的转变,镜头缓慢柔和起来,薇洛妮卡开始思考电影的母题——关于等待和时间。
⑥ 一组跟随镜头的比较
a.28min 车站送行——鲍里斯
b.30min 车站送行——薇洛妮卡
c.89min 迎接凯旋——薇洛妮卡
这三个镜头均为一组跟随——前导镜头,a镜头中鲍里斯走得很慢,心怀期待希望能够见到薇罗尼卡最后一面;而b镜头薇洛妮卡则急切地害怕与他错过。广角镜头拍摄跟随她下车,她走得很急,从人群中穿过。当薇洛妮卡转身向远处跑去时,摄影机缓缓升起,画面中出现众多的群众、坦克。薇罗妮卡抛给鲍里斯的饼干掉在地上被众人踩碎,这便是她的希望终会破灭的隐喻。c镜头里与前二者别离的悲伤不同充满了胜利的鲜花与喜悦,薇洛妮卡仍然是匆匆的穿过人群,手捧鲜花寻觅着自己等待已久的爱人却终于确切的得到鲍里斯阵亡的消息。她哭了,在一片喜悦的海洋里镜头引导着她在人群中走过成为这个节日里不和谐的一流。“我们深深体会到,那些今天没有迎接到亲人的人,心里是多么悲痛。我们今后要尽一切力量,使未婚妻永远不再失去自己的未婚夫,母亲不再为自己的孩子担惊受怕。”切斯潘的话语使她重新振作了起来,她擦去眼泪,开始把鲜花分给周围的每一名英雄。大雁南飞,她的爱人没有回来,然而希望还在,她仍然在等待。

这部电影于1958年曾荣获过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堪称前苏联五十年代“情绪电影”之代表。戛纳是比较重视技术的,这一点表明了业界对于本片运用镜头表达情绪的肯定。虽然诞生于苏联这片红色的土地,又涉及到战争的题材,然而战争仅仅作为影片的背景,它的政治敏感性被轻轻滑过,终于融入了西方评论界的视野。至于作品的主题是什么,是揭示战争带给人的悲剧性命运?是歌颂苏联二战保卫者及其亲人的伟大和苏联人民的高尚情操?或者是仅仅视作一部关于爱情、关于等待的影片。我想我是说不清楚的,毕竟,我仍然不敢谈爱情。

雁南飞Летят журавли(1957)

又名:战争与贞操 / 仙鹤飞翔 / 鹤之舞 / Letyat zhuravli / The Cranes Are Flying

上映日期:1957-10-12片长:95分钟

主演:塔吉娅娜·萨莫依洛娃 阿列克谢·巴塔洛夫 瓦西里·梅尔库里耶 

导演:米哈依尔·卡拉托佐夫 编剧:维克托·罗佐夫 Viktor Roz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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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啸 • 简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