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04-24

雁南飞:戴锦华《52倍电影人生》电影课讲解

个人观影：
本片的开头就酸死我了：一对俊男美女在清晨薄雾的江边奔跑嬉戏，他们从右入画，向远处奔去，远景镜头和音乐的配合营造了一种极其浓厚的诗意（恋爱的酸臭味儿），本片的镜头运用非常高超，比如，维诺尼卡和马克“珠胎暗合”（这是个贬义词）一场戏，这也是剧情高潮和转折点（不过前面铺垫的太明显哦）背景音为偌大的空袭声，时间为夜晚，具体情节是：马克想对叔嫂维诺尼卡图谋不轨，维诺尼卡誓死不从，马克借急促的音乐表达内心的气愤，空袭助力，维诺尼卡躲入马克怀中，马克变身“超级淫人”，两个人在黑暗中博弈，光打在马克的眼睛和维诺尼卡的眼睛上，不断地对切，营造出黑色电影的气氛，维诺尼卡连续扇了马克二十多个巴掌致自己昏厥，结果，马克得手，下一个镜头就是宣布结婚的消息了。
片中还有许多非常精彩的段落，比如鲍里斯牺牲一场，中了弹的鲍里斯抱着大树，呈螺旋形往下滑，镜头模拟鲍里斯视点，白桦树林以360度不断旋转，同时画面交叠呈现鲍里斯的心理活动，他的梦想－和维诺尼卡结婚，现实的死亡和梦想的婚姻形成鲜明对比，给观众的心理带来强大冲击。
最华彩的段落还有维诺尼卡的自杀之路，维诺尼卡试图跑上高架桥跳下去自杀（这种死法真的疼），她跑的越来越快，火车也越来越快地向她驶来，同样的交叉蒙太奇手法和交叠画面，同时还用上了快速摄影，将维诺尼卡内心遭受的羞辱视觉化地呈现了出来。
本片的主题是战争对一段美好爱情的毁灭，导演显然是个人道主义者，通过这种以小见大的方式来反应战争给人带来的不幸。当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发生在战争时，它必定是沉甸甸的，充满了现实主义的悲剧，但是导演却将其处理的“悲喜交加”，主旋律不显得说教，爱情不显得狗血（这是一段经典的三角恋故事），这得益于精妙的台词和延后性的叙事。很多台词来自诗歌，其余台词则充满了幽默感。比如：等战争结束了你就可以胡思乱想了。“活下去有什么用，忘记过去，遗忘是人类的天性”，马克：“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维诺尼卡：“我希望你从未出生”。
戴锦华《52倍电影人生》电影课讲解
第一大标题：爱在战火蔓延时
第1－5段：影片基本信息和影片背景介绍
《雁南飞》是前苏联电影当中最具有世界声誉的一部影片，摄制于1957年，这是一个特殊的世界政治史的身份。1956年，赫鲁晓夫上台之后，在苏共二十大上，发表了一篇叫做“秘密报告”的长篇报告，大量地揭露了斯大林时代的暴行，苏联作为社会主义天国，社会主义的神话被从内部曝光，被自曝其丑，因而被撕裂。
在这样的一个政治转折出现以后，在苏联电影、苏联文艺当中出现了一个被称之为“解冻”的时期，此前社会主义的神圣律令开始被质询，源远流长的苏联电影艺术开始以全新的面目出现，一代新影人开始登临舞台，他们的处女座也就形成了电影“解冻”的时候的一个最不引人注目的形象。
事实上，如果我们能够暂时搁置冷战时代，我们也可以把“解冻电影”称之为苏联电影新浪潮，当中去，因为它像所有电影新浪潮一样，包含了两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一边是一代新人的登场，一批新导演整体地进入了电影的舞台之上,而另一边，不光是新人辈出，而是一代新人带来了一场新的电影美学革命，它整体地刷新了电影的面貌，整体地改变了此前在不同国家的制片厂里逐渐僵化的电影风格、电影叙事、电影语言。
“解冻电影”不仅成为了苏联电影内部的一场电影美学革命，它所创作出的作品也溢出了苏联，比如说，当时的中国电影人都曾经观看过这部影片，并且成为了第四代导演记忆中的理想范本，它以人道主义旗帜和抒情性的电影美学而产生了一种世界性的传播，并且对日后，七八十年代之交才登上舞台的中国第四代导演形成了非常重要的启示和榜样。
第6－11段：影片整体概括
《雁南飞》是一个关于二战时期的令人心碎的爱情故事，看似影片主题相当老旧，甚至可以引用加西亚马尔克斯那篇小说的翻译：爱在战火马蔓延时，但是，在没有新鲜故事的情况下，永远有新鲜的嘴唇。我们永远有新的讲述方法使老故事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这是一部非常迷人的电影，是一个充满了凄清的，充满了伤痛的，充满了真切的忧伤的一个爱情故事。或者说，这是一首用电影所写就的散文诗。
所谓新嘴唇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想象，每一次老故事会仍然被新鲜的历史经验所重新填充，尤其是当这个即使经验是一个切肤之痛，仍然在敞着血的伤口的时候。
这就引申到了苏联电影给我们留下的一个巨大的、宝贵的电影序列。这个影片序列是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是苏联人的卫国战争。苏联文学家高尔基曾经给我们留下一句非常著名的话：活着并且记住。而苏联政治领导人列宁也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忘记了就等于背叛。
“活着并且要记住”直接篆刻着曾经经历世界第二次大战的苏联人最痛恨的历史遗嘱。它是代代相传的历史遗嘱，所以三代以上的电影人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体验用视听语言记述过这场卫国战争。
第12－15段：影片主题概括
在苏联电影传统中，他们经常细腻地使用光与影、明与暗、使用变幻中的光影所造成的动荡感来描述人物内心，来勾勒情感最细微的东西以及展现或者是预示情节的发展。
同样是战争与和平，我们可能有近乎无限的选择去描述它，我们也有可能用极端对立的价值观去处理它，而“解冻时期”的战争故事，或者卫国战争的电影再现的一个最重要的变化就是人道主义的主题。生命的价值和对生命价值的追问压倒英雄主义成为最重要的主题。
第16－18段：影片重要段落分析
在这个意义上，影片中最华彩的一个段落是男主人公鲍里斯之死，同样是战争中的死亡，不同的处理会给他完全不同的展示，如果我们把它处理成在与敌人对战甚至是黄继光、董存瑞式的以一己的生命以一己的肉体去改变战局时，死亡就变成了对正义战争的肯定，变成了一种关于价值和价值实现的表达叫做死得其所。而在这个影片当中，鲍里斯是被一颗流弹打中，是在完全没有意义的情形之下死于战争的超常情境。这本身已经构成了情节选择的一个重要意义。
反复地被人们引证、赞美的不是在情节叙述的层面上，而是在鲍里斯中弹倒下的时候，接着导演所建构的一个镜头段落。也称为“天旋地转式的摄影机运动”。鲍里斯在高速摄影也就是慢镜头当中缓缓地倒下，他的生命就这样悄然的消失的时候，摄影机以三百六十度匀速地同时高速诗意地开始旋转，在旋转中摄影机升起，它原本是借助于鲍里斯的主观视点镜头来拍摄在这个濒临的时刻仰面倒下的人眼中的丛林、大树和树冠，但是非常绝妙的是这个三百六十度摇拍丛林、高树、树冠的镜头蒙太奇式的流畅的转接为鲍里斯在生命的终结的时刻的一个最后的梦想－这个摇拍镜头转换为旋转的楼梯，一个具有高度的造型感、似乎也具有想象性的旋转楼梯所形成的大厦，在想象的主观视点镜头当中，鲍里斯挽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挽着穿着婚纱的女主人公，两个人步上婚礼的殿堂。
它刚好用这样的一个电影语言、一个超常规的电影运动方式，加上苏联电影所创造的蒙太奇的视觉语言来形成一个生与死、悲剧与喜剧、幸福与毁灭二相对立的，在一个连续的镜头语言当中的整合，因此它形成了比我们通常意义上的保卫和平、控诉战争更强有力的表述。
第二大标题：战争中的残酷诗行
第1－4段：影片主题分析
影片不仅在情节的层面上选择了鲍里斯的无价值的死亡，同时它在维诺尼卡，女主人公这边，选择了一个近乎于背叛的主题。
关于卫国战争，曾经有很多的苏联音乐、苏联电影、文学作品，其中一个居中心位置的、引人注目的形象就是一个忠贞的、守候的女人。
而《雁南飞》的一个别致的点在于它反转了这一主题，并且以反转的方式重述了这一主题，原本如此深情相爱的人被战争的爆发所分离，维诺尼卡本应该是一个忠贞的守护者，但是在影片中，她却“移情别恋”了，嫁给了别人，这是被迫和屈辱的选择，但是她毕竟“苟且偷生”了。
影片当中出现了三个火车送别的场景，其中两个场景都有维诺尼卡，第一次是她试图赶上那个送战士出征的火车去和鲍里斯做话别，这时候摄影机采取长镜头的连续平移，向我们展现车厢内外的即将被战争所分离的亲人，这个场景被反复地提及，因为它告诉我们，也许战争的残酷不必借助于那些血肉横飞的高成本的大战场的呈现。在《雁南飞》中，这样的一个火车站台之上，火车内外的镜头已经足以。我们看到人们用如此不同的方式送别自己的亲人，有唱的，有跳的，有哭的，有只是执手相看泪眼的，但是这样的一个分离，这样的一个在和平的日常生活当中突然被撕裂的场景，其饱满度已经足够用以控诉战争，用以让和平年代的人们去体认叫做“战争”的这样一种人类暴行的存在。
第5－7段：影片重要场景分析
影片最令人震惊的一个场景是维诺尼卡被强暴的那个晚上，那个夜晚也经常被看做是苏联的蒙太奇理论得以在六十年代辉煌实践的一个例子，在那个战争的环境之下，爆炸、轰炸的夜晚和室内停电之后的黑暗，光与影的动荡，这个强暴者其实是鲍里斯的弟弟，在这个段落当中，它使用一种苏联电影独有的强有力的蒙太奇来构成一个段落，这个段落不仅把战争与和平的环境成功地展示给我们，同时在这个时刻它朝向战争与和平的主题又深深地推进了一步，因为不仅在战争中存在着暴力，不仅在战争中存在着毁灭，在人性深处，在人性的深渊当中，在日常生活当中也有这么多的黑暗和这么大的残忍。
第8－12段：影片艺术特征分析
在这部电影当中，我们除了看到主题的位移之外，也会看到美学的位移，表现在所谓的抒情蒙太奇取代了杂耍蒙太奇，换句话说，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当中的短镜头，也可能是空境，可能是带有人物的镜头剪辑组合完成一个镜头段落，从而成功地去传达一种情绪，是所谓抒情蒙太奇段落。
而杂耍蒙太奇更强调的是通过镜头与镜头的组合来创造意义，最为典型的是爱森斯坦在《罢工》当中用屠杀罢工工人的场景直接接上屠宰场当中屠杀动物的场景来造成阶级压迫和阶级镇压式大屠杀的这样一种政治意义的表达，而普多夫金的所谓抒情蒙太奇则更强调用镜头构成类似诗歌一样的意象，以便形成一种诗句一样的表述，在《雁南飞》当中，这样的抒情蒙太奇段落的使用和抒情蒙太奇的选择几乎是影片的基调或者是结构性的元素。
这部影片在鲍里斯之死、背叛的维诺尼卡和战争与和平以及所谓和平的内在与和平深处的暴力的意义上，它溢出了、脱离了原有的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脉络，展现出了一个直面人性但同是仍然对生命、对和平、对人有着拒绝放弃式的执着，有着拒绝放弃的这样一种信念式的力量，这大概是解冻电影最为重要的一个特征：控诉战争，同时直面人。
《雁南飞》是这样的直面历史、直面历史中的人姓、同时不为自己的创伤所困、不为仍然在流血的伤口所恫吓、不惧怕这样的一种直面深渊的事实，而持续地去追问人、追问生命、追问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