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这样一场残酷的本土作战当中,两千多万苏联人直接死于二战的战场。那种伤痛,那种仍然在淌血不能愈合的文化记忆,是使得《雁南飞》这样的影片能够具有如此强烈的、新鲜的、迷人的感染力的一个高度内在的原因。
2.一个特定的历史创造了一个特定的时刻。在一个类似于新浪潮的场景当中,一批经历了战争,在战争当中成长起来的苏联导演进入影坛,带给了我们一批难于再现的历史杰作,也是一个难于再现的历史时刻。
今天跟大家分享一部前苏联电影,也是前苏联电影当中最具世界声誉的一部影片——《雁南飞》。影片摄制于1957年,这是一个很特殊的世界政治史的年份。1956年,赫鲁晓夫成为苏共最高领袖,在苏共二十大上发表了一篇叫做“秘密报告”的长篇报道,大量地揭示了斯大林时代的暴行。苏联作为社会主义的天国,社会主义的神话被从内部曝光,被自曝其丑,因此而被撕裂。
我们不去讨论这个事件在世界范围内引起的巨大的影响和在社会主义阵营以及全球左翼阵营当中造成的地震般的坍塌,我们只是讨论这样的一个政治转折出现之后,在苏联电影、苏联文艺当中出现了一个被称之为“解冻”的时期。此前社会主义的神圣律令开始被质询,源远流长的苏联电影艺术开始以全新的面目出现,一代新影人登临影坛,他们的处女作也就形成了电影“解冻”的时候的一个最引人注目的现象。
事实上,如果我们能够暂时搁置冷战时代,冷战分界线两端的这种你死我活的对峙,我们也可以把“解冻”电影称之为苏联电影新浪潮,把它接续到战后的一系列电影新浪潮当中去。因为它像所有电影新浪潮一样,包含了两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一边是一代新人的登场,一批新导演整体地进入到电影的舞台之上;而另一边,不光是新人辈出,不光是新人登场,而是一代新人带来了一场电影美学革命,它整体地刷新了电影的面貌,整体地改变了此前在不同国家的制片厂体制里逐渐僵化的电影风格、电影叙事、电影语言。
当然,冷战分界线在那个时代仍然严酷地存在着,这并不是一个能够简单搁置的事实。可是“解冻”电影却同样成为一场苏联电影史内部的电影美学革命,而这场电影美学革命创造出的作品也溢出了苏联,比如说,当时的中国电影人都曾观看过这些影片——尽管很多是作为批判对象或者批判资料来观看的,可是某种意义上说,这批电影成了后来被称为“第四代导演”记忆当中的理想的电影范本。它以人道主义的旗帜和抒情性的电影美学而产生了一种世界性的传播,并且对日后,七八十年代之交才登临中国银幕的第四代导演形成了非常重要的启示和榜样。
《雁南飞》是一个关于二战时期的令人心碎的爱情故事的电影。看似影片的主题相当的老旧,无外乎是战争与和平,无外乎是战争中的人,无外乎是战争对于人类情感尤其是爱情和恋人们的摧毁。所以如果用一个很庸俗的想象,我也许会借助加西亚·马尔克斯一篇小说的名字,把它翻译成“爱在战火蔓延时”。它是一个战争时期的爱情,所有的主题都非常老旧,但是我会一再地引用那句话——自莎士比亚之后一切情节均成烂套,但是在没有新故事的情况下,永远有新鲜的嘴唇。我们永远有新鲜的讲述方法使老故事具有完全不同的意味。
尽管隔了这么久,尽管隔着冷战,后冷战,后冷战之后的重重的历史鸿沟和历史间隔,我相信爱电影的朋友仍然会被这部影片打动。它是一个非常迷人的电影,是一个充满了凄清的,充满了伤痛的,充满了不是造作而是真切的、忧伤的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或者说一首用电影所写就的关于爱情的散文诗。
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表达?为什么一个非常古老的故事,并没有成为一个老旧的故事?为什么一个非常古老的主题仍然能够如此强有力地被处理?在我看来,所谓新鲜的嘴唇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想象,每一次老故事会被仍然新鲜的历史经验所重新填充,尤其是当这个历史经验是一个切肤的,仍然在流着血的伤口的时候,那个经验才是非常不同的。
这就引申到苏联电影——尽管由于苏联的解体,它已经成了绝响,已经不会再延续下去,但是苏联电影留给我们一个巨大的、宝贵的影片序列,这个影片序列是关于战争,具体地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是曾经被苏联人称为卫国战争的那一场人类文明史上最惨烈的战争之一的历史记录。苏联文学家、苏联电影人曾经留给我们一句非常著名的话叫做“活着并且要记住”。苏联的政治领导人列宁也曾经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叫做“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两句话彼此连接但并不是完全等同的语义。
“活着并且要记住”,它直接篆刻着曾经经历二次世界大战的苏联人的最痛切的历史遗嘱。它是代代相传的历史遗嘱,所以三代以上的苏联电影人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体验用视听语言记述过这场卫国战争。苏联作为二战的时候最惨烈的战场之一是因为只有这个国家全面陷于本土作战的状态,而且是在一个几乎不能抵抗的情况下顽强地抵抗了纳粹德国的进攻,因此整体地扭转了二战欧洲战场的战局。在这样一场残酷的本土作战当中,两千多万苏联人直接死于二战的战场。那种伤痛,那种仍然在淌血不能愈合的文化记忆,是使得《雁南飞》这样的影片能够具有如此强烈的、新鲜的、迷人的感染力的一个高度内在的原因。
“解冻”时期的处女作和“解冻”时期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塔尔科夫斯基的《伊万的童年》。从电影史,从苏联文化史的意义上说他们算是书写战争记忆的第二代,和第一代那种史诗性地记录卫国战争的方式已经非常不同。因为那些电影里面仍然充满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政治要求,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意识形态,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英雄观。
而在这部电影当中我们看到了一对恋人,我们看到了一对普通的苏联青年,我们看到了他们在战前的和平当中的和所有的爱情、所有的真爱一样美好的那个恋爱的岁月,爱情的时光,而我们接着看到战争爆发。太多的评论已经讲过那些例子,洒水车经过的时候,那对相恋的情侣甚至没有意识到洒水车经过,之后女主人公就像是被暴雨淋湿了一般。
很多的讨论也早已经谈到过在苏联电影传统内部的那种细腻地使用光与影、明与暗,使用变幻之中的光影所造成的动荡感来描述人物内心,来勾勒情感最细微的东西以及展现或者预示情节的发展。这段著名的洒水车的场景里面,它有意识的让男主人公鲍里斯停留在阴影当中,就在那个最美好的、最沉迷的时刻已经预示着一个幽暗的未来或者幽暗的前景。
同样是关于战争与和平,我们可能有近乎无限的选择去描述它,我们也有可能极端对立的价值观去处理它,而“解冻”时期的战争故事,或者卫国战争的电影再现的一个最重要的变化就是人道主义的主题。生命的价值和对生命价值的追问压倒英雄主义成为最重要的主题。这也就是在60年代它会对未来将登临中国舞台的一代中国电影人产生的极大的感召和极大的感染的一个原因。
在这个意义上,电影中最重要的一个情节勾织也是最重要最华彩的一个电影段落是男主人公鲍里斯之死。同样是战争中的死亡,不同的处理会给它完全不同的展示,如果我们把它处理成在与敌人对战甚至是黄继光、董存瑞式的以一己的生命以一己的肉体去改变战局的时候,死亡就变成了对于正义战争的肯定,变成了一种关于价值和价值实现的表达叫死得其所。而在这部影片当中,包利斯是被一颗流弹打中,是在完全没有意义的情形下死于战争的超常情境。这本身已经构成了情节选择的一个重要意义。
但是反复地被人们引证,反复地被人们赞美的不是在情节叙述的层面上,而是在鲍里斯中弹倒下的时候,接着导演所建构的一个镜头段落。我们当年在组织的批判文章当中把它命名为“天旋地转式的摄影机运动”,鲍里斯在高速摄影也就是慢镜头当中缓缓地倒下,他的生命就这样悄然地流失的时候,摄影机三百六十度匀速地同时高度诗意地开始旋转,在旋转中摄影机升起,它原本是借助鲍里斯的主观视点镜头来拍摄这个在濒死的时刻仰面倒下的人眼中的丛林、大树和树冠,但是非常绝妙的或者说充满了悲怆的诗意的是这个三百六十度摇拍丛林、高树、树冠的镜头蒙太奇式的、流畅的转接为应该是鲍里斯在生命濒临终结的时刻的一个最后的梦想——这个摇拍镜头转换为旋转的楼梯,一个具有高度的造型感,似乎也具有想象性的旋转楼梯所形成的大厦,在想象的主观视点镜头当中,鲍里斯挽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挽着穿着婚纱的女主人公,两个人步上婚礼的圣堂。
它刚好用这样一个特殊的电影语言,一个超常规的电影运动方式,加上苏联电影所创造的蒙太奇的视觉语言来形成一个生与死,悲剧与喜剧,幸福与毁灭二相对立的,在一个连续的镜头语言空间当中的整合,因此它形成了比我们通常意义上的保卫和平、控诉战争更强有力的、更饱满的、更独特的表述。
事实上,《雁南飞》这部电影成为整个冷战年代少数的作品,它穿越了冷战分界线,它赢得了当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成为西方影坛所认可的所谓东方世界或者东方阵营的一部电影。
天旋地转的摄影机运动是如此的引人注目,所以直到七八十年代之交,中国第四代导演登场的时候,他们还在不断地在寻找机会来制造一百八十度以上的摄影机的旋转和运动,一直想能够有机会重现那个魔术性的时刻,用奇特的极端相遇这样一种电影镜头语言,来表达生与死,爱与毁灭,战争与和平。
影片不仅在情节的层面上选择了鲍里斯的无谓的死亡,或者叫无价值之死,同时它在维罗尼卡,女主人公这一边,选择了一个近乎于背叛的主题。
关于卫国战争,年轻的朋友们可能没有那么熟悉了,我和我更年长的几代人都是在这样的文化的浸泡和喂养之中长大的,我们非常熟悉前苏联和整个俄罗斯文化艺术的传统以及多种多样的作品。关于卫国战争,曾经有很多很多苏联音乐,苏联电影,文学作品,其中一个居中心位置的、引人注目的形象就是一个忠贞的、守候的女人。当男人们去打仗,当男人们去革命,当男人们被流放,那些忠贞的妻子是怎样守候怎样等待。
而《雁南飞》另外一个别致的处理点正在于它反转了这个主题,并且以反转的方式重述了这个主题。原本如此深情相爱的人被战争的爆发所分离,那么维罗妮卡应该是一个忠贞的守护者。事实上如果我们看到影片结尾,在今天看起来相对老旧和简单的那个结尾仍然忍不住热泪盈眶的时候,我们仍然会知道维罗妮卡是这样一个勇敢而忠贞的女人。但是在剧情当中她却“移情别恋”,嫁给了别人,尽管这是如此被迫和屈辱的选择,但是她毕竟“苟且偷生”了。
影片当中出现了三个火车送别的场景,其中两个场景都有维罗妮卡,第一次是她试图赶上那个送战士出征的火车去和鲍里斯做话别,当然她完全没有想到那将是诀别,而她迟到了。这时候摄影机采取长镜头的连续平移,向我们展现车厢内外的即将被战争所分离的亲人。这个场景被反复地提及,事实上也已经成为电影史的一个经典段落,它告诉我们关于战争的残酷也许不必借助那些血肉横飞的高成本的大战场的呈现。在《雁南飞》当中,这样的一个火车站台之上,火车内外的镜头已经足够。我们看到人们用如此不同的方式送别自己的亲人,有唱的,有跳的,有哭的,有只是执手相看泪眼的,但是这样一个被迫的分离,这样一个在和平的日常生活当中突然被撕裂的场景,其饱满度已经足够用以控诉战争,用以让和平年代的人去体认叫做“战争”的这样一种人类暴行的存在。
最后一个场景,已经丧失了忠贞的妻子、忠贞的守护者身份的维罗妮卡仍然在战士们终于返回家乡的时候怀抱鲜花去迎接鲍里斯。每一个观众都知道她什么也得不到,可是她仍然前往,在人群散尽,幸运的人们迎到自己的亲人并且离开之后,维罗尼卡把手中的鲜花分赠给那些没有亲人守候的或者已经和亲人团聚的人们,像是分赠她的爱,分赠她的守候,分赠她的忠贞,也是分赠最微末的一个弱女子对于和平的祈祷和对于和平的守护。
讲到这儿,我们就不可能不去讲到维罗尼卡被强暴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也经常被看作苏联蒙太奇学派的理论得以在60年代辉煌实践的一个例子。大家注意到那个战争的环境,爆炸、轰炸的夜晚和室内停电之后的黑暗,光与影的动荡,这个强暴者其实是鲍里斯的表弟,亲人之间的暴力,我们不去重复说在此之前它已经做了种种铺垫来表现那个人物内心的黑暗、暴力与邪恶。
在这个段落当中,它使用一种苏联电影独有的强有力的蒙太奇来构成一个段落,这个段落不仅把战争与和平的环境成功地展示给我们,同时在这个时刻它朝向战争与和平的主题或者朝向日常生活与暴力破坏的主题小小地又是深深地推进了一步。因为不仅在战争中存在着暴力,不仅在战争中存在着毁灭,在人性深处,在人性的深渊当中,在日常生活当中也可能有这么大的黑暗和这么多的残忍。
我记得在我第一次坐在电影资料馆的银幕下面观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记忆中更伤痛的还不是这个被强暴的夜晚,而是维罗尼卡决定苟活下去的那个时刻。大家记得她出现在婚礼上,别人的婚礼而不是她与鲍里斯的婚礼上的那个整个儿僵直的身体语言,摄影机的调度,拍摄角度及画面共同描述出了那样一种不可见同时是巨大的难于治愈的伤痛的存在。
关于这部电影,很多研究者和影评人都会谈到刚才我们所说的天旋地转的摄影机运动,会谈到旋转楼梯和爱情场景,在抒情性的选择当中所非常微妙又非常准确地把握的恋爱中人的那种身体张力或者说欲望张力。
这部电影成功地、强有力地在60年代再现了苏联电影独有的蒙太奇美学的时候,我们也会看到和主题价值的转移同时发生的另外一个位移,一个美学选择的位移,表现在抒情蒙太奇取代了所谓的杂耍蒙太奇。换句话说,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当中的短镜头,也就是可能是空镜,可能是带有人物的镜头剪辑组合完成一个镜头段落,从而成功地去传达一种情绪,是所谓的抒情蒙太奇段落。
而杂耍蒙太奇更强调的是通过镜头与镜头的组合来直接地创造意义。最为典型的是爱森斯坦在《罢工》当中用屠杀罢工工人的场景直接接上屠宰厂当中屠杀动物的场景来造成阶级压迫和阶级镇压式大屠杀的这样的一种政治意义的表达。而普多夫金的所谓诗意蒙太奇或者抒情蒙太奇则更强调用镜头构成类似诗歌当中的意象,以便形成一种诗句一样的表述。在《雁南飞》当中,这样的抒情蒙太奇段落的使用和抒情蒙太奇式的选择几乎是影片的一种基调的或者结构性的元素。
作为一种俄罗斯文化,俄罗斯绘画,俄罗斯艺术,俄罗斯电影的一个标识性意象是白桦树。白桦树在《雁南飞》的故事当中在很大程度上被有意识地重叠于维罗尼卡的形象,那种凄美,曾经有的那种繁茂的生命力,同时又有某种纤细,某种难于替代的优美。对中国电影观众,对中国电影人大概形成了深刻的记忆印痕的一个电影叫做《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看过这部电影的朋友会记得白桦树,女战士和那个浴室的场景所造成的这样一种关于青春、身体、生命和欲望的多种表述,而这些放到战争环境的时候变成了一种残酷诗行。
这部影片在鲍里斯之死,背叛的维罗妮卡和战争与和平以及所谓和平的内在和和平深处的暴力的意义上,它溢出了、脱离了原有的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脉络,展现出了一个直面人性但同时仍然对生命、对和平、对人有着拒绝放弃的执着,有着拒绝放弃的这样一种信念式的力量。这大概是“解冻”电影的一个最重要的特征:控诉战争,同时直面人。这也就是我们经常说到的俄罗斯文化最有力量的部分,或者俄罗斯神话几乎具有一种我自己的说法叫做疾病一般的魅力,因为它如此的深,它如此的痛,它如此的严峻和如此的具有哲学的幽深和哲学的力量。如果用当年苏联的重要作家高尔基的说法的话,就叫做“俄罗斯文化的魅力在于勇于直面深渊,不仅直面深渊,而且直面深渊不晕眩”。
《雁南飞》大概还不能被拔升到这样的一种直面深渊不晕旋的高度上,但它却是这样的一种精神的折影,它是这样的一种直面历史,同时直面历史中的人性,不为一己的创伤所困,不为仍然在流血的伤口所恫吓,不惧怕这样的一种直面深渊的事实,而持续的去追问人,追问生命,追问社会。
一个特定的历史创造了一个特定的时刻。在一个类似于新浪潮的场景当中,一批经历了战争,在战争当中成长起来的苏联导演进入影坛,带给了我们一批难于再现的历史杰作,也是一个难于再现的历史时刻。

雁南飞Летят журавли(1957)

又名:战争与贞操 / 仙鹤飞翔 / 鹤之舞 / Letyat zhuravli / The Cranes Are Flying

上映日期:1957-10-12片长:95分钟

主演:塔吉娅娜·萨莫依洛娃 阿列克谢·巴塔洛夫 瓦西里·梅尔库里耶 

导演:米哈依尔·卡拉托佐夫 编剧:维克托·罗佐夫 Viktor Rozov

雁南飞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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