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不知婴儿将生往何方

都欢笑着庆祝他的降生

人们不知逝者将去往何处

都悲戚着哀悼他的离去

一个人的离开,可以有很多种方式——有恋人放开双手时的决绝,有朋友背影稀疏的淡漠,也有亲人音容环复的回忆……也许对于每一个离开,刺痛的都不光是离开的那个人,还有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每一个你,温存与回忆环绕,疼痛与懊悔流淌。

存在,一个古老的命题;死亡,一个永恒的话题。

哲学家们往往从理念和逻辑的角度分析着它们,而每一个个体则从回忆和体验的情绪经历着它们。

依靠【冰冷】而对抗【温暖】,我想,这是世间最残酷的事情。

从存在到死亡,概述为一个人的人生,描述为生命体征的丧失,理解为社会和生命意义上的消散。

入殓师,连接存在与死亡的守门人。

当主人公小林大悟在东京卖掉那把价值不菲的大提琴时,他心里应该知道,世俗的成见与评价永远是和终极与归宿逆着来的——正如他有一天在乡下桥上望着逆流而上的大马哈鱼时,内心的消极与鱼儿的奋勇,形成了鲜明的种族对比。

东京,对于日本大多数年轻人而言,是一个可以让梦想生根发芽的地方,也是一个可以让梦想就地埋葬的场所。这里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无一不在暗地里镌刻着价格,可以支付金钱,也可以支付尊严。

本来拥有较为体面的东京乐团大提琴手工作的小林,正在面临乐团解散的变故,而他刚刚背负上一千八百万日元乐器的债务。

“大提琴没有错,它刚被我买来,就失去了工作。另一种意义上,它对我来说太沉重了。”小林如是说。

电影拍摄时正值2008年日本经济危机,金融市场的颓势直接使得东京失业率大幅提升,也许大提琴舒缓平和的曲调无法抚平民众对于安定繁荣向往后的失望。

主人公小林,被失业了。

妻子的理解给了小林一丝慰藉,母亲留在乡下的老房子不得已成为这对东京小夫妻最佳的选择。

大提琴当然没有错,小林也没有错。可小林心里的那份独白——弹奏大提琴时答应妻子要用音乐给她浪漫——出现了问题。人们总是妄图依靠内心的企望和渴求连接起两个事物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最终含恨收场,如小林一般败于现实。

离开东京的前夜,妻子收到邻居送来的一只尚存活的章鱼。当小林放生它时,那只章鱼却死气沉沉地飘在海面上。

小林内心想着,无论章鱼在海里多么神气,此刻却是一团死物。男主人公的心,也跟着死了,那漂浮着的章鱼此刻正如自己。

那飘在海面上的,是小林,是梦想,是大都市里小夫妻们相爱时许诺的誓言。

被现实打败的小林领着妻子回到了乡下老屋里。卖掉的提琴,离开的城市,让小林心里感受到一丝轻松。

也许每一位回到家乡的年轻人都在问自己:究竟哪里才是自己的故乡?是从小生活到大的那个街道?还是长大后梦想落脚的名利场?也许,每一个出走的梦想都在寻找安葬之所,寻寻觅觅很久,那是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老屋的陈设勾起小林童年的记忆,渐渐被岁月抹平的旧伤也显出轮廓。此刻心灰意冷的小林,还不知道,一场宗教般的救赎将从一场场“送别”开始。

NK事务所,伪装良好的入殓师机构。花白头发的社长,自信地选中小林作为自己的助手,乃至将来的接班人。

社长突如其来的慷慨,打消了小林退却的意图,经济的窘迫让他不得不面对这份从未接触过的工作。

正式成为一名入殓师后,第一次闻到尸臭的小林狂奔到浴室,疯狂地用肥皂清洗身体,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不放过。

这味道更像是一种身份标识,他越想抹净,仿佛越难以清除,他的生理和心理,此时还是抗拒的。而面对妻子时,那身娇美体态,呼唤小林的不仅是性欲,还是来自鲜活生命的美感。

巧合的是,这家澡堂是朋友母亲开设的。遇到故友时的寒暄,仍然在提醒他过去大提琴家的身份,朋友一家的羡慕让小林陷入无比尴尬和纠结的境地中,因为他明白,这小小的乡下,谎言总会显露出面目。

身份的转换,往往给人以迷幻的感觉。有人沉醉于往日时光的辉煌,有人耽溺于今日堕落的境地。

于是,面对身份变故就分成了三种人:沉醉过去辉煌欺骗自己的人,一直堕落倒地不起的人,轻装上阵从头再来的人。

此时的小林,在后两种间游走着。

夜深人静,小林独自在老屋拾起大提琴——一把儿时用的儿童提琴。舒缓而悠扬的音乐流淌出来,老屋的逼仄、环境的幽暗无一不暗示着小林内心的苦楚。

这份苦楚从安葬梦想的打击,逐渐飘散到童年被抛弃的经历。影片画面运用蒙太奇的手法,一幕幕上演着儿时家庭欢乐的记忆——溪流、汤泉、鹅卵石、欢声笑语,以及最后父亲模糊不清的面容。

小林回忆着过往,眉头一直紧锁。

此刻的他,还未真正理解“离开”,还未真正理解他眼下的职业,还未真正理解死亡,还未真正理解出走的父亲,还未真正理解“帮助他人旅行”的含义。

当小林看到大马哈鱼不断逆流而上那么辛苦时,感慨地说道:“终归是一死,不那么辛苦也可以吧。”

从事这份工作以来,面对死者的压抑和人生的变故,小林的心如同暮年的老人,而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身旁的澡堂老头。老人昂扬的步伐、舒展的面孔,仿佛他才是热爱生活的年轻人。

“自然定理吧,它们先生就是这样。”老人说。

与鱼不同的是,溯源逆流是大自然赋予它们不可更易的天性,而人的天性则各有不同——低沉堕落、迷茫凄惶、斗志昂扬都是人类的面孔,而区分他们的是每个人主观的选择。

明知道终有一死,但人类从未因此而停止过前进的步伐,克服着天性中的胆怯和幽暗,这难道不是一件很伟大的事吗?

小林渐渐进入工作的状态,跟随着社长送别一位位逝者。社长为逝者梳妆、换衣时的专业和耐心,以及逝者家属郑重严肃的态度,逐渐让他感受到这份职业带来的尊重。尤其是在为一个“男孩”梳妆后父亲释怀的感激,让小林觉得,原来入殓师不仅可以为逝者打开一扇前往彼岸世界的门,还可以为生者打开一扇获取新生的门。

职业因为被需要,向来不分高低,可职业因为有收入和地位之差,却天然地被划分贵贱。一切的歧视,一部分因为传统对抗现代的成见,一部分则完全因为生存本能带来的经济歧视。

小林关于死亡的思考,也在不断深入,死亡也可以是美丽的吗?他在问自己。

冷静、尊重、美丽、永恒……当一个人逝去的时候,她的皓眸不再闪烁,她的鼻翼不再呼吸,她的肌肤不再嫩滑,构成这一切的物质都将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变质,人们相信——这些物质也将化作另一种形式存在着,是灵魂?还是轮回?我们妄图给予一切以永恒的意义,可当逝去的那一刻真正来临时,未知和痛失的恐惧也如酸雨般侵蚀着过往数十年那小心翼翼搭建起的信念,直到崩塌。我们不愿意面对,我们不得不面对。

在日本美学中有一个极其重要的部分,就是物哀文化。

日本传统美学十分擅长从事物的凋零、衰败、残缺、枯萎中发现另一种美,这种美因为时间流逝而产生,同时又因为恒久的美而对抗着时间。其情感的表达类似于中国传统诗歌中“托物言志”的表现手法,在《源氏物语》等传统名著中十分常见。电影《入殓师》并未专门针对物哀进行过多镜头的阐述,相反,电影虽然主题肃穆,却在传达着相反于物哀的积极意义。

小林跟随社长参与了一场场“送别旅行”后,逐渐从心里认可了这份职业,可正当此时,那份因录制“入殓指南”成为模特的DVD视频在当地电视台播出。顿时在小林的生活圈子里引起了爆炸——朋友的鄙夷、妻子的离去以及死者家属的冷嘲重新摧毁着小林脆弱的内心。

从东京乐团大提琴家到乡下小镇入殓师,这种身份的转换虽然在给予了小林沉重的打击,但从另一方面却催化着他对于入殓和死亡终极的理解。

正是这份成本巨大的理解,解开了妻子和朋友对自己的心结,也解开了自己对童年伤痛多年来的旧伤。小林这场救赎之路,救了朋友,救了妻子,也救了自己。

被妻子抛下的小林跌入生活的寒冬,冬季的日本被冰雪覆盖,迷雾遮挡着事务所车辆前进的道路,一种难以消散的孤独气氛在圣诞节前逐渐弥漫开来。

圣诞前夜,NK事务所职工三人大快朵颐地吃着炸鸡,这也符合日本过圣诞节的传统。

此时的三人,形成绝佳的呼应——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都是被【抛弃】的人。丧妻独居的社长,被家庭丢弃的女同事,以及孑孓己身的小林。

【抛弃】和【离开】,一个被动,一个主动,往往相伴而生。如果说人类社会因为欲望而繁华多彩,那么也一定因为欲望而丑恶丛生。都市里华灯异彩的高楼、乡下抬眼望天的麦田,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有的心酸,有的麻木,有的即将被忘却,有的却难以磨灭。你追我赶,上演复杂精巧的情节;疲于奔命,到最后落得三两哭声。

小林认真地演奏着大提琴曲,久石让舒缓优美的曲调给电影增添了画龙点睛的一笔。此刻的主人公,内心逐渐释怀,他开始冷静地习惯和尊重起眼下这份职业,也明白了这份工作真正的意义。从影片开头,小林一直紧锁纠结的眉眼,也逐渐变成现在坚定果毅的眼神。

冰雪消融、溪流潺潺,冬季的日本进入了春天,小林也终于走出内心的寒冬,妻子由于怀上了孩子,选择了回到他的身边。

影片在这一段情节中,穿插了许多送别逝者的镜头,同时运用蒙太奇的手法描绘了小林在溪流边演奏大提琴的场景。音乐婉转而不失高亢,寓意着逝者送别时亲人们的释怀和坦然。一束束光一般的美好油然而生,不同于传统送别镜头的肃穆,导演将积极、美好甚至欢笑融入其中,把痛失亲人的【苦】和送别亲人的【念】调和起来,观众们的情绪也如同起了化学反应一般正视着死亡、接纳着逝去——原来这份新生般的洗礼,是离去亲人给自己的最后一份礼物。

虽然小林的内心得到了安然,但妻子和周围朋友仍旧不放心,直到澡堂奶奶的去世,给了所有人理解他的理由,也给了他们自己新的救赎道路。

小林作为专业的入殓师,承担了这份入殓工作。围绕奶奶坐着的,是好友一家三口以及妻子。

温柔、耐心、细致,澡堂奶奶的遗体得到了应有的关怀,小林对生命的尊重和专业的工作,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让所有人感受到了死亡周遭焕发出的金色的暖意。

“死可能是一道门,逝去并不是终结,而是超越,走向下一程,正如门一样。我作为看门人,在这送走了很多人,说着,路上小心,总会再见的。”

澡堂老爷爷的这段话将整部影片带向了高潮,随着火花开关的打开以及好友的痛苦,观众们的情绪到达了顶点,切身体验般的情感迸发出来。

人类自古以来对死亡的畏惧,也同时催使着人们不断地探究死亡、接纳死亡,哲学、宗教都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弱小的人们企图获得救赎,获得对死亡迷雾的破除。正如老爷爷所言,死亡这道门,关闭着什么,同时也在打开着什么,我们作为生者以为死亡是场结束,而事实上是开始,是新的一段旅程。

在网络上流传着一个问题:既然所有的生命都要死亡,那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契诃夫说人从出生起眼前就有个黑点,于是一路都在追赶,到了人生暮年才发现那个黑点是一座坟墓。但我并不这么认为,人恰恰是因为死亡,于是活着才变得有意义,死亡并不是一个消极的散场,更像是一个繁华的落幕,舞台上是你这一生演出的痕迹,落幕时你留下的东西就是那些鲜花和掌声。

人从生到死的过程,就是一个留下礼物的过程。

好友母亲辛苦一生,照顾儿女,经营澡堂,留下来的东西不多,却饱含珍贵,那是所有人最动人的记忆,可能在往后时光里不常想起,但却常常怀念。

至此,小林的工作给予了好友和妻子一场新生命般的救赎,最终,他来到了自己面前——由于儿时父亲抛弃家庭出走带来的伤痛,一直让他无法释怀。直到女同事一番自白以及社长的鼓励,在妻子的陪同下,小林前往最终的救赎圣地——既是对他,也是对父亲。

人生所经历的【抛弃】和【离开】数不胜数,但总有那么几个人会是你一辈子的牵绊。在这些牵绊中,苦与乐相随,爱与恨同生,记忆像洪水猛兽裹挟着一切向你奔来,仇恨还是理解,这是每个人不同的选择,旁人无法评判。

离婚后独居到死的父亲,此刻正平躺在那里。简陋的房屋、清贫的生活,让小林痛心,亲身为父亲入殓——小林最终选择了救赎之路。那颗凝结着从小到大记忆的石子,从父亲手里滚落下来,小林望着它,交给了妻子。而此刻镜头回转,怀孕的妻子那灿烂的笑容,光芒一般照射着两人。

小林知道,他将给未来孩子的礼物,正是这份对生命的理解。


入殓师おくりびと(2008)

又名:礼仪师之奏鸣曲(港) / 礼仪师(台) / 送行者-礼仪师的乐章(台) / 为逝者送行的人 / 纳棺师 / Departures / Okuribito

上映日期:2021-10-29(中国大陆) / 2008-09-13(日本)片长:130分钟

主演:本木雅弘 广末凉子 山崎努 吉行和子 笹野高史 余贵美子 

导演:泷田洋二郎 编剧:小山薰堂 Kundo Koyama

入殓师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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