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这部电影前,我一直对这部电影的名字有所误解。我曾固执地误以为这部电影的名字叫做《燃烧的女子肖像》,虽然仅有一字之差,但意义却大不相同——

燃烧的并非画像,而是裙摆。

除去影片中大量的海景,古宅内部,女性的侧脸等美丽的油画镜头,衣裙是个鲜少有人提及的意象。我们来将目光放到故事的背景,十八世纪中晚期的法国。在洛可可风潮的尾声,当时的法国女性删繁就简,时尚风潮越来越倾向于日常而简约的装扮。而电影中也非常如实地为我们展现了她们的服装层次,衬衣或罩衣(chemise or shift),胸衣(stays),衬裙(petticoat),外裙和上衣(gown)。另外一些小细节比如角色从口袋里掏东西,或是女性领口突出的花边,还有海边奔跑时露出的白色长袜,都向我们展现了裙内口袋(hip pocket),紧身棉质胸衣套(cotton corset cover),长袜(stocking)和袜带(garter),大概率是被服装部门考虑到设计里的。

剧中服饰为18世纪中晚期潮流
18世纪胸衣
1760年代妇女服装

本剧的女主之一艾洛伊斯初登场时,穿着着一件深蓝色的带花纹斗篷,和同色系的裙子,我们同样可以在她的母亲伯爵夫人的服装上瞥见相似的颜色,甚至已经去世的姐姐未完成的刺绣,也是蓝色的线。如海底般,接近黑色的深蓝是这对母女的主题色。艾洛伊斯的裙子廓形消瘦,颜色朴素,或许意味着出身修道院的她从未将梳妆打扮放在心上,又或者是因亲姐死亡不便过于打扮,更有可能的是艾洛伊斯家已经没落,无法为女儿购置更时尚的衣服。总之从伯爵母女居所的破落以及家仆人员稀少,我们可以大胆猜测,艾洛伊斯的出嫁极有可能是出于家庭经济原因。这也成为了她不得不背负的命运。而这种蓝色也意味着艾洛伊斯被困在封闭,缺乏自由的半岛世界,她的一切行为都是受到拘束的。

身穿深蓝色外裙的艾洛伊斯

画家玛丽安的到来让艾洛伊斯松了一口气,犹如解开了胸衣的一个扣子。玛丽安隐藏了自己画家的身份,而是以同伴人(companion, 旧时代富家年轻女性出行时需有人陪伴)的身份出现。拥有同伴人的艾洛伊斯终于可以走出古宅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做了她一直以来想做的事,玛丽安的目光代替了镜头,追着她的披风,她奔跑着,直到兜帽滑落下来,露出她的金发,而她的脚步在悬崖边戛然而止。Mourir?玛丽安问她,是想一死了之吗?Courir。她回答,迎风奔跑。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场景,艾洛伊斯眺望着悬崖底下,比她的裙子颜色更轻浅许多的海,而玛丽安则贪婪地注视着她的作画对象,在深蓝领口之上,象牙色的耳朵和淡金色的头发。

海边两人

玛丽安也带给艾洛伊斯更多对生活的想象,她向艾洛伊斯介绍了交响乐,并在羽管键琴上试着演奏了《风暴》。这一段剧情中,艾洛伊斯仍穿着一成不变的深蓝裙子,玛丽安却态度自由,并未穿外衣,只穿着胸衣便开始和艾洛伊斯交谈,让两人的关系更显亲密,也暗示着艾洛伊斯与玛丽安截然不同的人生处境。但却有一个细节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玛丽安在仍盖着布的羽管键琴上摸索着弹奏,而艾洛伊斯大胆地坐到她身边,一把将布掀开请她为自己弹奏更多,两人的对视渐生情愫。这一举动意味着艾洛伊斯对爱情的进一步追求,也预示着她对人生的进一步探索。而被深蓝裙子束缚着的她,在之后向观众展示了一次反抗,在得知玛丽安不过是母亲请来的画师时,毅然脱下深蓝,走向更浅也更冰冷的蓝色中去。但这是一次身不由己的反抗,很快艾洛伊斯就哆嗦着披上裙子,回到玛丽安身边来。而玛丽安却更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画的那个脸庞红润,面带微笑,宜室宜家的女人,与艾洛伊斯毫不相像。

身穿胸衣的玛丽安为艾洛伊斯弹奏羽管键琴
艾洛伊斯脱下深蓝色裙子

艾洛伊斯的另一条裙子是一件亮绿色的丝绸礼袍,肩膀处带有如披风般的长褶。这件衣服的绿色让我联想到西方服装史上一种很经典的颜色——舍勒绿。这种1775年由化学家卡尔·威廉·舍勒发明的绿色染料一经上市便受到狂热追捧,却在之后的一百年中成为人们的噩梦。这种含有亚砷酸盐的绿色染料因为颜色鲜艳,价格低廉,大量出现在家具与织物市场当中,甚至被作为食物染料使用,但其砷毒性却让接触者深受毒害,甚至死亡。事实上,在大都会博物馆中,一条与本片中女主角礼服非常相似的绿色裙子,正是出自1775年。穿上也许有毒,亮绿色衣袍的艾洛伊斯,主动摆好姿势让玛丽安作画,同时迎来了她短暂的五天自由。母亲暂时外出,三个年轻女性在家玩玩闹闹,艾洛伊斯与玛丽安关系越来越近。这时玛丽安意外发现女仆苏菲有孕,三人想办法为她解决。这里也出现了经典的三人讨论俄耳甫斯故事的情节。可惜草药未能生效,苏菲与两人前往篝火晚会寻找落产医生,也是在这里 ,艾洛伊斯的深蓝裙摆燃起火焰。

大都会博物馆馆藏

女人们大声合唱,裙摆着火的艾洛伊斯静静伫立,与玛丽安对视,露出微笑,仿佛对自己衣服起火浑然不觉。人们一拥而上,为她扑火,她戏剧化地轰然倒下,一切变暗。这里让我想到另一个服装历史,着火的克里诺林裙撑。19世纪,女性喜爱穿着巨大的鲸骨裙撑,但在电灯照明尚未出现的时代,巨大的裙撑容易碰到炉火或蜡烛,从而引起大火,除了大火外,被风吹翻,人被卡住等意外也频发,不可谓不危险。与舍勒绿相似,被衣裙和礼节束缚的女性因此丧命。当然剧中的艾洛伊斯并未穿着克里诺林裙撑,也没有因此遭遇危险,但某种束缚她的东西似乎确实被烧掉了。从篝火晚会上回来的她,在岩洞里与玛丽安大胆亲吻,又拉着刚打下孩子的苏菲摆好姿势,要求玛丽安作画,记录下女性的痛苦。在这一大段剧情中,女性角色们脱下衣袍,皆穿着贴身白色罩衣,她们的床榻也是柔软的白色,当中是她们柔美的身体,不被胸衣束缚,不被裙撑包裹,没有任何着火或中毒的危险。

燃烧的克里诺林裙撑

但另一抹令人不安的白色被引入玛丽安的视野,这是艾洛伊斯的第三件衣服。艾洛伊斯身穿婚纱的幻影时不时出现,提醒着玛丽安当画像画好,伯爵夫人回来,艾洛伊斯与她的关系便如梦幻泡影。玛丽安将这种焦虑与悲哀告诉艾洛伊斯,令艾洛伊斯感觉对方无法理解自己的无从选择,又哭着向艾洛伊斯道歉。身穿罩衣的两人亲密地依偎着,互诉衷情,尽管明日便要告别,此刻却约定不要后悔。最终时刻,身着婚纱的艾洛伊斯呼喊玛丽安回头,大门关上,一切变暗,犹如裙摆被扑火的那一刻。

白裙幻影

反观玛丽安,在电影中的服装则一直以赭调红色的朴素外衣为主。比起下水就哆嗦的艾洛伊斯,玛丽安穿着几层裙子就跳下海游泳捞箱子了,湿哒哒地上岸还能背着画具爬山,让人很是震撼。她的服装也展现了她内心热情浪漫的特质,与艾洛伊斯的深蓝正相反。剧中外出时玛丽安会穿一件黑?褐色长风衣,从形制上来看,倒像是男款,结合她说她可以继承父亲事业的话,玛丽安显然不是接受淑女教育长大的。她并不为婚嫁忧愁,艺术才华横溢,拥有让艾洛伊斯羡慕至极的自由。但在故事的结尾我们可以看到,玛丽安穿上了艾洛伊斯的蓝,但她使用的那抹蓝更温柔沉静,像是月光洒落的海面,像是对爱人默默的注视。

穿上蓝色的玛丽安
画展上的玛丽安

在玛丽安大获成功(虽然仍只能用父亲的名字发表)的画展上,她再次遇见了艾洛伊斯,对方已不再是那个穿深蓝裙子的少女。画像中的艾洛伊斯与女儿在一起,穿着洁白的衬衣,脸庞温柔坚韧。这样的油画服装风格来自玛丽安东尼特皇后,她曾身穿系着黄丝带的白色衬衣入画,并引起风潮。换了打扮,已有孩子的艾洛伊斯并未忘记玛丽安,她手中夹着的第28页书仿佛一个小小的暗号,穿越多年,来到玛丽安面前。

艾洛伊斯与女儿
玛丽皇后的画像

但这并不是她们的最后一面,玛丽安在剧院又一次遇见了艾洛伊斯。她们穿着相近色系的黄色礼服,坐在相对的两个包厢。这一次艾洛伊斯不需要有同伴人在身边,她独自拎着裙摆从观众中挤过去,挤到包厢最靠近舞台的位置,在真正的交响乐曲《风暴》中,她落泪了。

好了,我絮絮叨叨地梳理了片中的衣裙,我想说的是,裙摆燃烧过后,我们留下了什么。片中艾洛伊斯游泳后穿回蓝裙,回家看画,伯爵夫人与艾洛伊斯谈判后告别,她对女儿说,跟我说再见吧,像你小时候一样。然后气氛忽然变得温馨,倔强的艾洛伊斯眼神温柔下来,亲吻过双指,又将手指贴在她的脸颊上。镜头里她们穿着相似的蓝色裙子相对着,不仅是我们,片中的艾洛伊斯也知道,母亲是爱自己的,是能理解自己的痛苦的。

而另一边,是女仆苏菲在乡妇人家脱下裙子,拿掉小孩,选择不做母亲。其他两位女主没有表现出任何犹疑,对她全力支持,为她出谋划策,又将身体虚弱的她抱回床上。

当然还有玛丽安与艾洛伊斯之间的吻,在最后的镜头定格在艾洛伊斯侧脸的同时,我们知道这其实是玛丽安的视角,她的视线从未离开过艾洛伊斯,她仍在为她作画。

我们看到的是母女之间的爱,是女伴之间的爱,是普通两个人之间的爱,也是女性与女性之间的默契,尽管当中有许多痛苦,许多不得已。

而当我们把吸水几十斤的衬裙,勒住呼吸的胸衣,有毒的舍勒绿礼服,危险的克里诺林裙撑一并烧掉时,我们需要披挂的,只有走进海蓝里的勇气,与爱人的注视而已。


燃烧女子的肖像Portrait de la jeune fille en feu(2019)

又名:浴火的少女画像(港) / 燃烧女子的画像(台) / 燃烧的女子肖像 / 火吻女孩的肖像 / 浴火女孩肖像画 / 年轻女孩的肖像画 / 烧女图 / 浴火女子像(豆友译名) / 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

上映日期:2019-05-19(戛纳电影节) / 2019-09-18(法国)片长:120分钟

主演:诺米·梅兰特 阿黛拉·哈内尔 卢安娜·巴杰拉米 瓦莱丽亚·戈 

导演:瑟琳·席安玛 编剧:瑟琳·席安玛 Céline Sciamma

燃烧女子的肖像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