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6-11-22

夜半歌声:亲爱的宋丹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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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丹平(萍)”(1937年马徐维邦编导作品中为“宋丹萍”;1995年于仁泰编导作品中为“宋丹平”)是电影《夜半歌声》的主人公,这部于1937年问世的电影轰动一时,在此后的六十年间又三度被改编并搬上大银幕,足见它的持久魅力。我想,《夜半歌声》的吸引力有一部分源于一则流传甚广的说法,即“此片是中国版的《剧院魅影》”。正是这一种说法使《夜半歌声》这个片名第一次走入我的世界,我想要观看的初衷其实是想更多地了解关注已久却难得一见的《剧院魅影》。
《夜半歌声》的价值,在不同的时代里会得到不同的解读,不同境遇的观众会产生不同的感悟,有人上升至专业的角度来剖析电影元素的象征含义,有人则流连在剧情故事里体会人物的悲欢离合。我便是后者,也许是因为我接触这个故事远早于接触社会,所以我从观影中收获最多的并非启示,而是主观的感受,尤其是对主人公“宋丹平(萍)”从天使到“魔鬼”的坠落所产生的唏嘘。
影片中的“宋丹平(萍)”是一位集美貌、才华和高尚人格于一身的杰出青年,近乎完美的形象为他同时引来了进步人士的爱戴与封建恶势力的嫉恨,他在守卫触及对立阶级利益的恋情时表现出的不屈与执着,竟为他招致强酸袭面的厄运。当他确认自己曾颇为爱惜的容貌已成了惨不忍睹的魔鬼模样,他自知此生再“无颜”与恋人相见,便决心以“死亡”来回避这个成就了他又毁灭了他的世界。然而,“憔悴支离为忆君”的恋人与未竟的理想又令他无法断绝与现实的来往,他便开始逢夜深人静,在废弃剧院的深处,用依然动人的歌声来安慰失魂落魄的恋人,于是便有了“剧院魅影”的传说……这个传说为他吸引来了后生才俊们,使他得以在“暗处”物色够格的继承者来完成他的“理想”……
宋的“理想”其实是一个包裹着“传承发扬”外衣的阴谋 ,他苦苦寻觅的“继承者”实际是他为恋人所捕捉的“替代者”!他在被传说吸引来的年轻人中寻找着与他本人尽可能相像的人——容貌出众、德才兼备——通过他亲自调教演唱技巧与表演风格,将之培养成足以以假乱真的“再世宋丹平(萍)”,最终送到思君成痴的恋人身边,让“替身”代他去“圆满”飘零的爱情。
宋的爱情故事是感人至深的,他为了所爱之人,甘愿终日在黑暗里忍受着悲惨命运对高贵灵魂的拷打。作为一个恋人,他所做的一切堪称伟大。然而,他的做法对被他诱导的后生而言,是公平正义的吗?无疑是自私的,我想,这也许是曾经美好的自我,遗留给他的主观思维所致的。
由此,对宋在被毁容前的完美人设可见一斑。在三〇年代版本的影片中,“宋丹萍”是一位唱作俱佳的青年革命志士,他志在用激昂的歌声唤醒人们的革命觉悟,并以演员的身份掩护自己秘密进行的革命工作,他的生命是爱情与革命事业;到了九〇年代,又一次出现在银幕上的“宋丹平”与时俱进地摘去了“革命志士”的标签,并在原有的“音乐家”、“剧作家”的设定以外多加了“建筑师”的身份,尽管没有了“崇高”的志向,多元的艺术造诣却令人物形象更加饱满,此处,他的生命是爱情、艺术成就与拥有前二者的自己。
两个版本的影片都可以从人设的细微之处观察到,宋不自觉地以骄子的视角审视着自己与世界,这般自豪给了他足够的能量来抵抗世俗强加在他“戏子”身份上的鄙夷,从而在混沌的时代里为理想而抗争。
九〇年代版本的影片中,“宋丹平”被毁容前的人设溢美空前,原版故事中已然卓越的设定,此处被包装得更加闪亮,他也随着膨胀的美好形象而“自视更高”。片中有一处情节:梳妆完毕准备登台的“宋丹平”,在欣赏完镜中自己的迷人扮相后,一时兴起,翻阅起了梳妆台上厚厚的一摞歌迷来信。他拿起最上头的两封信端详起来,第二封信因为在封文中多加了“亲爱的”三字而成为他的首选。可怜“亲爱的宋丹平先生”还没有把这封信读完,厄运便降临了,而被他拿起又放下的第一封信,正是危在旦夕的恋人写给他的求救信……
在匿身剧院的日子里,惨淡的生活把他原来的自信风化成了孤傲,在罕有的与人的交往中,他寡言却很强势。当被他选为“继承者”的年轻人得知自己被利用而怒斥他自私之时,宋的态度更为专横,加剧了两人矛盾的升级,然而,最终他还是回归到正义的思路上,帮助年轻人抵抗恶势力的迫害。艺术家的脾性在这位“宋丹平”的身上得到了鲜明的体现,浓墨重彩的个性刻画使人物格外立体。
回顾三〇年代的《夜半歌声》,全片弥漫着旧社会里笼罩着黎民的“愁云惨雾”,弱势的人们仿佛很难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飘絮般的命运任人摆布。同时,激进的态度也贯穿始终,就连片中出现的舞台剧,也都以“革命斗争”为主题,呼应着势同水火的对立阶级间不可开交的矛盾。影片尾声,当消失多年的“宋丹萍”再度现身人前,不明真相的群众将眼前面容可怖的他视作“妖怪”,一路呼叱追打,纵火焚烧,直至他被逼投江。相比主人公被毁容后的骇人面貌所带来的感官刺激,这些无可奈何的社会惨状也不失为一种恐怖。想必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这样一部电影一定是极富代入感的吧。
比起最终被逼投江的“前辈”,于仁泰故事中的“宋丹平”则幸运一些,当再度在公众面前亮相时,面目全非的他很快被重新接受了,并得到了人们的同情与支持。这样的安排实际反映了九〇年代人们的普遍价值观,愚昧和野蛮基本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对世界和事物的较为健全的认识。此处,“宋丹平”在舞台上演绎的剧目也顺应潮流地变成了爱情故事,一出意味深长的戏中戏——《罗密欧与朱丽叶》。于仁泰以九〇年代的手法来讲述二〇、三〇年代的故事,原版故事里的民族忧患意识与主观批判情绪被很大程度地隐去了,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他,在片中着力描绘主人公的爱情悲剧,以此来客观反映时弊。
于仁泰所塑造的“宋丹平”不再是“苟利国家身死以”的革命者,而是在当代社会享有极高声望的艺术家,一位以浪漫胸怀拥抱世界的完美主义者!在被毁容粉碎了未来之后,革命者“宋丹萍”仍无时不刻地希冀着通过自己的作品来鼓动大众推翻恶势力,从而为自己雪恨;艺术家“宋丹平”则不仅仅是一个蓄势复仇的“魅影”,他所受到的折磨更多是来自一个完美主义者的自我价值的失落,因为世间没有一种代价能够弥补他的损失。
四度登上银幕,共六部影片,我观看过的仅有三部,分别是1937年马徐维邦导演作品、1985年杨延晋导演作品以及1995年于仁泰导演作品。1941年上映的《夜半歌声续集》以及六〇年代初邵氏出品的两部作品至今未有机会看到。仅凭着对三部作品的观感所萌生的这些对《夜半歌声》和“宋丹平(萍)”的思考一定不会是足够客观、深刻的。然而,我固执地认为,就艺术价值而言,1937年马徐维邦导演作品与1995年于仁泰导演作品是迄今所有同名影片中最好的,由金山与张国荣分别饰演的两位“宋丹平(萍)”将会成为经典!
马徐维邦的《夜半歌声》令我对那个时代的电影有了全新的见解,人物的设定、情节的走向、拍摄的手法、剪辑的技巧以及由田汉与冼星海两位大师联袂创作的电影插曲等等,都令我对那个时代里电影人的高度与深度深深折服!受限于当时的拍摄技术,演员们没有太多的余地来表演心理活动,无论多么复杂的情绪都只能依靠台词、动作与表情来表达,所以不得不做得夸张些来表达尽致。影片中演员们的表现都非常生动,将所要表达的很明确地传递给观众,尤其是饰演“宋丹萍”的金山,片中他“露脸”的戏份并不多,大多是毁容以后戴着特效面具或是整个人藏在黑色的连帽大斗篷下,而他就受困于这样的造型,通过台词、动作以及狰狞的笑声,将被毁容后心态扭曲、性情乖戾的“宋丹萍”演绎得十分可怕又十分可怜。片中有一场戏令我印象深刻:宋被恶人用强酸淋面后暂寄友人家中休养,当头部被纱布完全包裹的他听到了别人转达的来自恋人的热切问候,激动得不能自已,深情地承诺道要在康复之后更加爱护自己的恋人。金山把对白讲得抑扬顿挫,情意款款,即使在这个镜头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观众也完全能够感受到“宋丹萍”当时的心情。紧接其后的是卸下纱布的时刻,当他站在镜前看到镜里映出的“魔鬼”,他崩溃地连喊了七个“不”字,七个“不”所包含的情绪与表达的节奏都不尽相同,这一串呼号撼动人心。
在于仁泰的《夜半歌声》中,坐镇拍摄的是之后的奥斯卡最佳摄影奖得主鲍德熹,创作配乐的是知名音乐人鲍比达,片中的三首插曲是由主演张国荣作曲。三首插曲分别以“相恋”、“分离”和“永恒”为内容,应和着影片的剧情走向,渲染了影片中温柔哀婉的爱情主题。这些隽永的爱情挽歌,使片中“宋丹平”的艺术家形象更加深入人心,也使影片与张国荣所饰演的“宋丹平”在观众的记忆里留存得更久远。
金山与张国荣都将自己非凡的艺术积累献给了“宋丹平(萍)”,他们所饰演的“宋丹平(萍)”也已成为华语影史上经典角色的楷模。或许在某一个时空,两位“宋丹平(萍)”正隔着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遥望彼此,惺惺相惜。金山的“宋丹萍”前无古人,张国荣的“宋丹平”也许后无来者。
从踌躇满志到一无所有的悲剧人生,为“宋丹平(萍)”这个人物镀上了艰涩的传奇色彩。我想,他的“被毁容”象征的是阶级矛盾与社会风气对自由灵魂的残酷打击。其实他的悲剧不局限于二〇、三〇年代,任何时代都会有“宋丹平(萍)”,未必要身体发肤受损,环境对自由的束缚即是一种打击吧。
在看完《夜半歌声》之后,我对《剧院魅影》的期待更高了,然而,当完整看过《剧院魅影》之后,我发觉似乎除了“剧院”这个元素之外,《夜半歌声》与之再无雷同之处。由于《剧院魅影》的故事诞生在前,所以我相信热衷神怪故事的马徐维邦可能从中获得灵感,随后创作了《夜半歌声》,而“《夜半歌声》是中国版的《剧院魅影》”这一说法,我已不再认同了。

夜半歌声(1937)

又名:Song at Midnight / Singing Voice in Midnight

上映日期:1937片长:119分钟

主演:金山 胡萍 施超 

导演:马徐维邦 编剧:马徐维邦 Weibang Ma-X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