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8-08-15

奇遇:一段个人化的感情经历，又是意大利社会生活的全景展示

一、
《奇遇》是部很有意思的电影。在最近十几年时间里我断断续续看了好几遍，每次都有新的理解，也总有新的问题冒出来。昨天连着看了两遍，一遍中文字幕，觉得质量不太好，又看了一遍英文字幕。对于桑德洛的最后出轨，我原来一直以男人不可预知的非理性感情冲动作解释的，但这次看下来，觉得与克劳迪的态度有关。克劳迪虽然因爱情而心花怒放、情意绵绵，但她在小镇上就拒绝了桑德洛的做爱的要求，克劳迪的最后保留也许伤了桑德洛的自尊，这才是他出轨的原因。
当遇到问题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求助豆瓣的评论，希望看到同样的困感与理解。但可惜把豆瓣五十几篇评论浏览一遍，竟发现很少有人把重心放在情节发展逻辑上。很多评论提到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是不重视情节，有很多在传统电影中必须交待的情节他可以略去不交待。在这样一顶大帽子下，他们自然不太关心情节的发展，甚至抹杀了对情节解读的可能性。但脱离了情节，对人物的评论就未免武断。
很多评论作者都提到《奇遇》的闷，大闷片、节奏慢，如果不是面对一部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他们很可能早就放弃了。也就是说电影本身没有打动他们，他们是看在名气份上勉强去欣赏这部经典。这与我的观影感受是完全相反的。我首次的观影体验是目不暇接，每个场景、每个表情、每句对话虽然平平常常，但都富有深意，给人无限的解读空间。那些缓慢、静止的镜头都蕴含着不可思议的爆发力。
不少评论认定桑德洛是玩弄女性的轻浮人渣。开始对安娜三心两意，在安娜失踪后马上去追安娜的女友克劳迪，而捊获了克劳迪的芳心后又留着美人独宿而去找时髦女郎寻欢。可见桑德洛是个精神空虚、轻浮、喜欢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如果持这样一种道德化的评价模式，几乎无法进入安东尼奥尼的世界。桑德洛虽然不是什么道德楷模，但也决不是导演否定的一类人物，相反是导演寄予同情的角色。桑德洛作为一个有才华的建筑师，进入了上流社会。在上流社会中他还是个相对正派的形象。这从他严肃端庄的脸、绅士的举止上可看出。安娜，作为外交官的女儿，娇生贵养，一贯任性妄为。桑德洛与她不合，并不奇怪。但他还是尊重安娜、甚至牵就安娜。在安娜在时也没有与她女友克劳迪勾答。当安娜谎称遇到鲨鱼时，他冒着危险奋力施救，而不是畏缩自保。安娜失踪后他也表现良好，即便在爱上克劳迪后，他也没有放弃男朋友的责任，仍找寻安娜的下落。在与克劳迪的交往中他也是相当克制，克劳迪拒绝做爱，他并没有强求。
二、
在我看来，《奇遇》的情节清晰完整。安东尼奥尼大概是最早明确意识到电影只能呈现事物的表象的导演。他直接把人物投入具体的场景中，让他们互动起来，人物关系自然显现。他只关注环境、环境中的人的行动，人的外部表情，至于人物的关系、历史、动机与目标，这些都需要观众自己去体会。当然导演并不是提供一堆杂乱无章的素材，而是经过相当严谨的裁剪，使得观众的解读虽然有相当空间但仍有一个大致的方向，使观众感受接近导演要传达的内容。
故事情节确实不是安东尼奥尼的电影的重心，故事可以这样编，可以那样编，到最后往往变成了一种游戏。而安东尼奥尼要表现的是人，是有思想、有感情的人，他们在特定情境下的特定感受，这是远比故事情节更重要的。但没有情节作为底层的基础，人物的感受与情绪也无法理解，所以也不能忽略暗藏着的情节的逻辑线索。
《奇遇》故事的总体情节线索是以安娜的失踪为契机，以桑德洛与克劳迪的感情纠葛为主线。克劳迪与桑德洛感情经历，是克劳迪从抗拒，逐渐接纳，最后陷入热恋的过程。安娜在时，桑德洛并没有过份关注克劳迪，俩人也没有单独相处与交往的机会。由于安娜的失踪，他们一起在山顶的小屋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桑德洛开始主动追求克劳迪。桑德洛去搀扶克劳迪，但放手时，他握住克劳迪的手，从手掌滑到手指，是带有明显的调情成分的。后来在游艇上，桑德洛又堵着克劳迪强行接吻，被克劳迪扯开。这里桑德洛公开向克劳迪表白爱意，克劳迪的反应是抵抗与拒绝。
桑德洛离开小岛前往米拉左，因为警方拘捕了安娜失踪岛屿附近的几个走私贩并正在审询。克劳迪继续在岛上等警方搜寻结果。后来桑德洛在警察局知道克劳迪也到米拉左，正准备坐火车去蒙太多斯，于是赶到火车站与克劳迪相会。桑德洛要随克劳迪同行，而克劳迪责备桑德洛，让他继续留下来寻找安娜。当克劳迪一人上了火车后，她急切地在窗口看桑德洛是否跟上来了，当看到桑德洛没有跟着上火车后，她似乎有点失落。这个镜头很好说明，桑德洛的爱情攻势已经激起了克劳迪的回应，只是出于对安娜愧疚而把这份感情压抑了下去。桑德洛犹豫再三后还是追上已经启动的火车，出其不意地站到了克劳迪的面前。克劳迪继续拒绝桑德洛的亲近，让克劳迪在下一站下车。但当他们在火车走廊里听到两个青年男女的搭讪聊天而忍俊不禁时，克劳迪的抗拒已明显缓和下来了。
克劳迪去蒙大多斯与帕特丽夏相会，桑德洛继续留在米拉左找记者了解安娜的线索。桑德斯则在万人空巷追看时髦女郎的人群中找到记者。记者告诉了桑德洛有药剂师打电话到报社告知有像安娜的女人曾去他店买过镇静剂。桑德洛贿赂记者把这条消息登到报上。他之所以这样做，也许是要他的朋友们知道他的行踪，也许他期望着克劳迪能来与他相会。克劳迪来到帕特丽夏家，帕特丽夏的丈夫是艾多是个大人物，家里很气派。帕特丽夏正为赴宴会作准备，克劳迪也在打扮准备参加宴会。吉利尔向少年画家卖弄风情，并当着克劳迪的面亲热，作为对情人克拉多的冷淡的报复。艾多急于找到桑德洛，因为桑德洛为他的工程作报价，没有桑德洛提供的资料他无法谈判。艾多从报上看到药剂师的报道后，马上派私家车去那里找桑德洛，克劳迪坐着艾多的私家车到达药剂师的店铺时，桑德洛正在那里。药剂师又向他们透露了安娜所乘公交车的目的地诺托。
他们开着车向诺托进发，开始两人寻找安娜的旅程。他们先到一个废弃的小镇，敲门无人应声，整个小镇空无一人。不知是否这样一个场景让他们觉得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两人存在，把安娜以及整个世界都忘于。于是随后一个镜头就是他们在铁道旁草地上热烈拥吻，克劳迪表现出心醉神迷的情态，以致桑德洛提议走时，克劳迪仍趴在他身上恋恋不舍。
接下来他们来到诺托的旅馆前，安娜的可能出现让克劳迪惊心，她不敢上楼，让桑德洛独自去旅馆询问。当她看到桑德洛出门时后面似乎跟着个女人时，她惊慌地退入了一家商店，神色大变。显然安娜的出现对现在的克劳迪无疑是恶梦。
然后他们来到教堂的屋顶参观，在那里桑德洛正式向克劳迪求婚，克劳迪没有明确答应。他们住进旅舍后，克劳迪有一段欢快的独舞，充分表达了被求婚后内心的狂喜，但她仍拒绝桑德洛进一步亲近的要求，这导致桑德洛第一次独自出门在小镇游荡。桑德洛在广场有意打翻墨水瓶泼污画，似乎他有意寻衅要打一架来发泄。回到旅舍后他决意与克劳迪亲热，但又被克劳迪拒绝。克劳迪告诉他应该联系安娜的父亲、应该去医院再找找等，桑德洛显得很不耐烦。然后他们决定返回蒙大多斯去见艾多。
帕特丽夏正在举行大型晚宴，克劳迪想避开帕特丽夏而不成，帕特丽夏最后安排克劳迪与桑德洛住进一个套间。当着服务员的面他们还偷偷地亲热，但当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时，克劳迪告诫桑德洛这两天他们不能纠缠在一起。而桑德洛洗澡时，在克劳迪趴在他的衣服上，表现得痴心不已，但由于安娜的下落不明，她始终守着底线。克劳迪大概由于沉浸在幸福中不想参与晚宴，而桑德洛由于被拒绝又一次独自出去。结果第二天早晨桑德洛被克劳迪发现与那个时髦女郎在沙发上共眠。从时髦女郎向桑德洛索要纪念品看，她不过是高级妓女。
最后一幕桑德洛在房顶找到克劳迪，没有迎上去，而是独自坐在长椅上哭泣。而克劳迪则由愤怒转换成怜悯，最后把手扶在桑德洛背上，这似乎意味着对桑德洛出轨的宽恕。是不是她意识到正是自己对桑德洛的拒绝导致了桑德洛的出轨？
这部电影最惊心的不是桑德洛在安娜失踪后很快恋上克劳迪，而是最后一幕，在克劳迪热恋上桑德洛后，他却与时髦女郎在沙发上出轨了。所以很多人得出的结论是桑德洛本是个渣男，喜新厌旧是他的本性，甚至上升到对意大利中产阶级精神空虚、道德沦丧的全面揭露。但在我看来这不过是桑德洛因克劳迪对肉体亲密的拒绝而产生的沮丧情绪下的无聊发泄。从这个上流群体的道德观来看，性是个体可以自主决定的，人们对爱的重视程度远高于性。桑德洛最后的哭泣已经表明了他感受到对克劳迪的伤害并为此伤心。而克劳迪安抚动作也表达了她对桑德洛的宽恕。只要两人的情意仍在，它不会那么容易被一个偶然的插曲所破坏。
三、
《奇遇》的很多场景几乎成了对意大利社会生活的全面展示。让整个世界都围绕男女主角转，正是蹩脚艺术家的情节设计特征。而在安东尼奥尼那里，角色永远出现在独特的场景中，场景不是为角色而存在的，角色只是使这些场景呈现出来。
游艇上的三对男女颇能反映意大利上流社会的性观念，在三对男女中，安娜不断主动挑逗桑德洛，当众表现亲热，桑德洛至少表面迎合她。而克拉多则已对吉利尔极不耐烦，不断挤兑她，并主动邀请克劳迪登山，引得吉利尔颇为嫉妒。菜蒙多更像帕特丽夏的男仆而不是情人。帕特丽夏像个女王，不断差谴莱蒙多，但似乎没有让他享有情人的资格。在游艇上莱蒙多试图对帕特丽夏亲热，而帕特丽夏没有逃避，只给予冷淡，使莱蒙多抓狂，说出她对丈夫的忠诚只出于懒惰。
警方审询四个走私犯的场面显露了意大利司法制度阴暗的一面。这四个走私犯因安娜失踪而被牵涉进来，警方利用了诱供，只要他们交待安娜的行踪，他们的罪行不仅可以不问，警方还可给贫穷的走私犯提供社会福利。但显然走私犯并不了解安娜的情况，只想隐藏走私的事实。
在火车上他们俩人旁听包厢里一个男孩问一个女孩搭讪的对话也可谓神来之笔。
桑德洛在米拉左找报道安娜事件的记者。而那位记者正在参与一个新闻事件，于是桑德洛也目睹了这件奇事。一位外国时髦女郎衣着时尚，所穿的裙子侧裂，在贫民区竟引起万人追随，为此警方出动了十几辆警车，新闻记者也大批涌来。桑德洛要找的那个记者正在其间。这位外国时髦女郎自称是作家。桑德洛第一次见到这位时髦女郎，并为米拉左人为一个女人而万人空巷感叹不已。
随后桑德洛与记者的对话又显示了意大利新闻界真相。记者说有很多消息源说看到安娜的出没，特别是有个药剂师打来电话说安娜曾在他的药店买过镇静剂。桑德洛要求把这条消息见报，而记者趁机要求额外好处。
那个药剂师与他妻子也特别有意思。桑德洛问药剂师问题时，他妻子在旁边机敏地观察着，并不断插话。她的脸上显出的是明显的嫉妒与嘲讽。当克劳迪到来后，药剂师追出来向桑德洛说明安娜的目的地。他不断瞟着克劳迪，他承认因为那女人有双美丽的小腿，他曾尾随到公交车站，所以才知道她的目的地。这个结婚三个月的新郎面对美女的好色与他年轻妻子的警觉，也是出乎意料的神来之笔。
当桑德洛一人进旅馆问询时，克劳迪一人在街上。大概克劳迪太漂亮，也可能她游荡的样子被别人以为她是站街女，结果一群群男人在她面前聚集，有年老的、有青年的，有些冷漠地看，有些凑近了盯着看，很快她的身边远近聚集了几十个饿儿狼般的男人，场面很惊悚。
桑德洛第一次独自出门时，博物馆关门，他问附近的一个男人，男人告诉他看门人可能去了哪里。桑德洛问在展览开放时他们就这样对待客人？男人说，什么客人。去年来了一些法国客人，穿着比基尼，结果被小镇上的人们驱逐。显然这个小镇平时根本没有什么客人。至少显示意大利比法国经济落后很多，而且人们观念保守。
在一部情节片中，把这么广阔的社会场景纳入。每一个场景本身是个别的、具体的，但似乎也揭开了意大利社会的一角，让人对这个社会环境有一种具体而微的感受与理解。这是很了不起的。
我的观景体验与美国大导斯科塞斯一样，觉得《奇遇》魅力无穷，解读空间无限。如果在安东尼奥尼的客观呈现与费里尼的心理描写之间作选择的话，我会与斯科塞斯一样，站在安东尼奥尼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