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一个奇迹
——《黄土地》我见·语义篇

[纪念电影百年·怀念老电影]

范达明


《黄土地》,实在是值得宣传,值得评价。它是一部“奇”片,一部实验电影,一部先锋电影,这在建国35周年来的中国电影中确实是罕见的。《黄土地》是一个奇迹。

我曾一口气读了《当代电影》1985年第2期,其中李陀与郑洞天的评《黄土地》的文章评得好,评得深。电影有创作勇气,影评有理论勇气。我完全同意李、郑两人的有说服力的、充分肯定该片的观点。在同期刊物上,李兴叶在一篇1984年国产影片的综述中,甚至是把《黄土地》一片列在全年144部影片领衔首肯的4部影片之冠!由此也见出《当代电影》杂志的编辑勇气(该期关于纯粹《黄土地》的专评就有4篇!)这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当代电影”的“当代”勇气,也是一种名副其实的“电影研究”的“研究”风格!


[因此,对该片,似乎该说的都已经被有远见卓识的影评家们说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但又似乎总还想说点什么;不说,实在于心不甘……]


我曾注意到,《黄土地》的电影大海报上有一个片名的副标题,叫做“万民篇”。显然,影片《黄土地》决不仅仅是要向我们讲一个在陕北农村封建包办婚姻制下一位少女的逃婚故事;其真正的语义内涵,似乎是要非常宏观地来揭示中华民族这块古老黄土地与其古老民族(万民)民俗实即民族根性的切切难分的依存联系。说人民,尤其是农民,是土地之子,绝不是什么新鲜之辞。但看了《黄土地》这部影片,会使你真正懂得,这种说法,实已不是一种一般习惯语中的象征与比喻式的修辞,而当真是一种恰如其分的陈述式的写照。中华万民与土地的依存关系密切到如此地步,以至于前者似乎不是外在地站立在土地之上,而是沉浸于土地之中;土地之黄色渗透到民族万民的肌肤的毛孔之内和血液的细胞之中,甚至生成了中华民族万民的黄色人种!正因为此,这一土地上的人们的性格就得按着这土地的性格来规范——调子色彩之低沉、变迁节奏之缓慢,等等。而地,就等于天,或者说来自于天。“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黄土地决不是人为的,它是天造的,天赋的,是先于人、先于万民而存在的。于是,“信地”归根到底是“信天”!难怪那里唱出了如此深沉(作为地之性格)又是如此高扬的(作为天之性格)的“信天游”!也难怪影片最终还是把视角的注意中心由黄土地转向了苍天!那万民“祭天求雨”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决不是电影编导故弄玄虚、力求制造传奇效果的“猎奇”;它是真实的,又是典型的,浓缩着这一黄土地上的万民命运的深刻的必然性——人们贫瘠到形成这样一种风俗:哪怕在最豪华的婚宴上,除老肥肉,另一道荤腥,就是仅仅作为“摆着是个意思”的“木鱼”。这“鱼”,不能供人嘴来享受,而只能饱人“眼福”,因为它就是锯成鱼形盛在餐盘中的木头!不过,“木鱼”作为当地物质生活的观念化的形象载体,倒自发地成了一种真正的文化(它是木雕,是一种民间工艺美术品——不过在这里却被扭曲成食欲的对象而非审美的对象!)这正是贫瘠生成的文化。而对这种贫瘠文化的揭示,集中表现在“门联”上。翠巧家门联上写的“字”,就是阿Q式的“圆圈圈”。它就是“○”的文化。不会写的人也不是就没有感情,但是也仅仅只有感情。因为感情的表达找不到观念化的概念思维的方式,似乎文字还没有发明;而没有文字,原因在没有思维,似乎也没有必要思维,所以也没有说话的习惯——翠巧爹说话“惜字如金”;憨憨虽常“半张着嘴”,却没有音响,干脆被翠巧判定“我兄弟不会说话儿”(第186镜)。而一旦声带需要振动,全都变做歌;无论憨憨、翠巧与其爹,都有这种表达感情的最高爆发的特异功能。换言之,没有思维只是没有抽象思维、哲学思维,但是不是没有感情思维、形象思维。不过虽说开口能唱歌,但开口主要是吃饭(歌被贬为“酸曲”)。人一辈子几乎只承担着传种工具的使命:只有皮肉,没有精神;因为只需皮肉,不需精神;所以结成的夫妻叫做仅仅是为糊了口好传种的“米面夫妻”。而米面则来自黄土地,而黄土地的命运则靠着苍天!因此,“祭天求雨”就不能不是黄土地上的万民得以生存繁衍下去所最终必须皈依的宗教方式,是到穷途末路的万民的唯一归求。万川归大海,万民(命)归苍天!中国的俗话“民以食为天”,可以加一句:“民以天为食”!所谓“靠天吃饭”即是了。

然而,人虽生于地且成于天,终究仍不甘于作为苍天之奴隶,亦不愿等同于地上之草木。顾青这个“公家人”作为包括农民土地革命在内的整个中国现代社会革命的星火,点燃了黄土地上新一代像翠巧、憨憨这一类真正有灵性的草木;延安(作为被革命解放了的黄土地)的锣鼓方阵,象征并预言着这场人类东方历史上即黄土地上的大革命的爆发力与不可阻挡的席卷之势;作为所面对的千古苍天、千古黄土地,它既是跃鼓扬威的大示威,又是一种迫不及待的深沉的呼唤!

影片实际证明:这场现代中国社会革命(广义地说,包括着今天四化建设中的社会全面改革在内)的深远意义,决不仅仅是在斗垮几个地主与恶霸专制的政治民主化,也不仅仅是在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反剥削、反压迫的社会正义性;它表现的是在我们整个古老民族从骨肉到精神的即从自身机体的根底的脱胎换骨——这也正是影片作为高潮的最后一个镜头的巨大隐喻之所在:直接与憨憨奔向这场革命(以顾青为目标)的动作相对抗的巨大逆流,不是作为黄土地上的统治阶级的地主及其统治机器(影片自始至终没有出现一个这类反动势力的政治代表人物),而正是黄土地上的万民——这赤条条的几成走肉的芸芸众生!这是影片的一大发现。其中包藏着滋生于黄土地的整个民族万民的深沉的悲剧性——人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优越性到哪里去了?它们在黄土地的万民身上还能见到多少?

不过,由于编导的这一发现——万民的民俗的落后愚昧,始终是与无情的苍天、与贫瘠的黄土地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与“靠天吃饭”的生产方式与生产力的水平联系在一起,也就为这种民族根性的产生找出了其所客观依存的自然历史基础的根源。这就不仅仅是在阐述与记录一种民俗文化学(只是表层结构),而是在检讨与揭示一种政治经济学了(进入深层结构)。也因此,编导才会对在这种民族自身根性的惰性力下的每一个具体的人——中国农民,产生深深的同情与叹息。而影片从这一发现所带来的审美评价,也就成了对我们整个民族命运的(是历史的与文化的,也是政治的与经济的)深沉的反思;而对民族万民中的每一分子,就从其愚昧中见出纯朴,从其落后中见出忍耐,从其艰辛中见出刚毅,从对其的反思批判中寄予最深厚绵密的眷恋之情,甚至要为千百年来民族万民在如此的黄土地上、如此的自然历史苛刻条件的压抑下竟还能生存繁衍下来却不被泯灭而惊赞不已!这就难能可贵地从历史的惰性力中见出其多少含蓄与积淀着的动性力与生命力。这难道不是中华这一特定民族的一种历史的伟观、一种历史的奇迹吗?从表层进到深层,反思批判转换生成了审美肯定,美在对丑的扬弃中也随之被发现了。这是真正本质的民族的美的真谛的发掘出土。而能以一部不到百来分钟的电影,基本准确地概括地再现出这种美的发现、奇迹的发现,也就使《黄土地》这部电影本身成为了中国电影独特的艺术美的一种奇迹。


1985年4月21日写于Y.C.
2006年1月21日录入电脑于杭州梅苑阁

原载《职工之友》1985年5—6月号(总71-72)第3版






黄土地(1984)

又名:深谷回声 / Yellow Earth

上映日期:1984(中国大陆) / 1985-08-10(洛迦诺电影节) / 1985-09-10(多伦多电影节)片长:89分钟

主演:薛白 王学圻 谭托 刘强 

导演:陈凯歌 编剧:张子良 Ziliang Zhang/柯兰 Lan Ke/陈凯歌 Kaige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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