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资料馆看完《黄土地》出来,抬头望天,夜晚的天空甚至比白日还要蓝得透亮,云层清晰分明……我的心里,如鼓擂一般,被如同巫师般通了天地之消息的父亲,被倔强的无论如何也要向死求生、死而后生的翠巧,被浑沌未开窍(《庄子应帝王》,未开窍的状态是何等造化钟神秀)、从无声到发声的憨憨,被震天震地、淋漓尽致地释放人的所有力学的腰鼓队,被汹涌的黄河与无际无垠的黄土高原所震动。——这到底是中国的人,是中国的黄土,是中国的黄河,是我们的根基,是千年万年禁得住万般变迁的那一点实在。怎能不震动?
我确信我看懂了《黄土地》。
也就是在此时此刻,在这时空的节点,在我的心智结构已发生大变化,在大雨后涤荡一空的晴天,在我确信造物主的存在,在我生命中的这一天,才能够看懂。
除了革命我们还能谈点什么。不,恰恰革命是不在这个文本里被谈论的东西,是退场的东西,是被震慑的东西,是无能的学习者,是空怀希望又希望落空的失败者。占据主角的,是革命以外的存在,是黄土地,是黄土地上土生土长、在这里吃在这里喝、在这里挑水拉犁、在这里婚丧嫁娶、在这里求雨祭祖、在这里求活又在这里求死的人,是这黄土地与这人相依相偎、相爱相杀的天人关系。这个关系的旋律落实成了民歌,成了信天游,成了翠巧那声声“依哎哟”里揪心的叹息。面对这样的“民歌“,“公家人”(革命者)顾青只能奉献出真心,形不成他小本上采风的笔墨。
第一道信息来自婚宴上的信天游歌者。衣着格外的破烂,面庞格外的污浊,神情格外的讨好人,点头弯腰,脸上挂着不好意思讨杯酒吃的笑脸,一开口,公家人已经被震到了:“真唱得好”,坐在席上的主人只是淡淡一句:“这后生,就是祖辈上穷气,落到三十大几还赢不下个婆姨,光会唱个酸曲儿”。这酸曲儿,是喜气里凑个数的份子钱而已,是穷气的单身汉的自慰而已,上不得台面,算不上个歌。
公家人选择落脚在穷家,到了翠巧家。翠巧的父亲出场。一父养二女一儿,大女儿出嫁如泼水,二女儿操持家,儿子做羊倌。沉默如山不多话。话一出,几乎句句是天机。
聊起白日婚宴,女子刚14岁。
“大叔,咱南边,现在可不兴啦。”
“不兴嫁女子?”
“兴。咱南边的女子都编下新民歌啦,鸳鸯山羊两边走,自己的对象自己找。”
“啥?”
“就是寻婆家。”
“不过媒人的手?”
“不过。”
“不下花红彩礼?”
“不下。”
“那,那算个啥。那些奇女子们,就那么不值钱!相跟着男子汉,就走啊?”
“那女子们值钱,但不卖钱,咱南边变了,北边也得变,全中国都得变。”‘
“咱庄稼人,有规矩。咱庄稼人,有规矩!这死女子,咋还拉风箱,柴草没眼,就不是钱?给公家长官倒水洗脚,睡觉!”
(后半句是作父亲的给女儿翠巧的警示:不要动了心思,动了这心思又没这命,更难。而结果,却更是如此,动了心思的翠巧根本接不上公家人的规矩,又不可能再回到庄稼人的规矩里生活,只得以死相抗,奈何以死相抗,也抗不过黄河啊,黄河吞掉了翠巧的命。)
——好是一番气派。咱庄稼人,有规矩。咱庄稼人,有规矩!这规矩,可不是你说变,就变了。换言之,这规矩变了,这庄稼人,也就没有了。今天的中国,果然是如此。没有了这样的庄稼人。没了这样的庄稼人,到底是好多一点,还是坏多一点?都分不清楚。站这边看,当然是好,绝大部分人,都吃饱了肚子,女子都自己寻得了婆家。站那边看,坏的也不少,吃饱了肚子却没有了歌,寻得了婆家,却不一定着得了调落得下心。
公家人在翠巧家住下了,挑水放羊犁地缝衣洗脸擦汗上炕,生活细节最易入心,已经入了翠巧那颗灵动的心,是不是情愫暗生已未可知,但翠巧的心思一动,悲剧却已酿成。只因翠巧所在的时势,这1937年的黄土高原,还由不得这偏僻旮旯里的女子动这心思,动了这心思却不具备相匹配的行为条件,不具备抗击心理冲击的韧性(假如是已婚后几年、二十几岁经了些人生历练的翠巧,在1940年代公家人的队伍向更偏远地区扩展的时候,再遇到公家人,兴许她能获得这两个条件吧,兴许也真能如愿进入女子八路军),则为死路一条。这是天的逻辑。
且回到父亲。公家人帮父亲犁地,招势倒也像模像样。从聊到大女子出嫁开始,有这样一段对话:
“女子乐意?”
”乐——意。”
“为啥?”
“婆家有得吃啊!后头,又不乐意了。”
“为啥呀?”
“婆家没得吃喽。”
“光为了这,怕是没感情吧。就是夫妻恩爱。”
“俗话说,酒肉的朋友,米面的夫妻,没得吃,啥恩爱。”
“我那大女子跑回家来,说女婿砸抢她,打倒的媳妇,揉捣的面哪,她是贵贱不想回去了。”
“后来呢?”
“我对她说,虽说是娶媳妇欢喜,嫁女子难,咱寿坟说话,得算个数,就是讨吃,也得相跟上!再说,穷不扎根,能整过那长子梁上的日子吗?啥时候把穷皮脱了,兴许成个富贵人家,谁说得定啊。呵呵。”
(以上对白很可能听写有误处。)
——父亲的明白,绝不仅仅只是懂得庄稼人的规矩,还懂好坏流转,阴阳转化的道理,过着穷到底的日子,却懂得穷不扎根,懂得天无绝人之路,懂得如得契机穷皮也能脱,懂得穷与富的转化,这是天的事。而人的事,却是“说话得算个数”,是“就是讨吃也得相跟上”,人得懂这个礼、有这个毅力,有这个坚守,否则,就不配天的机理,即便给你这个机会,你也抓不住,可能是看也看不见。这短短几句,就是中国传统里最有力的东西,叫尽人事,听天命。
而后一家人在黄河边歇息吃饭。父亲见天是要旱的迹象,洒食敬天,祈五谷发芽,早降雨水。公家人在一边笑了。父亲坐下后:
“后生家不懂,这点粮食,爱惜不得。就说这老黄土吧,让你一脚一脚地踩,一犁一犁地翻,换上你行?你不敬它?前年还剩点小米子,吃,吃。”
“公家后生,你前晚上说,你这回来,搜个啥?”
“搜集咱陕北的民歌。”
“啥民歌,酸曲儿。”
“您会唱吧?”
“不喜不愁的,唱个啥呀。”
“咱陕北的民歌成千上万,咋记得下来呢。”
“日子艰难了,就记下了。”
——看到这里时,心下震动到了最大强度。“不喜不愁的,唱个啥呀”。他已不需要歌了。过这日子,竟而不喜不愁,是何等的修为?!只因敬神如神在,父亲的身心,都已安顿在这黄土地里,与这老黄土化作了一体,多少通了天地间的消息,一时一地的事,根本捍动不了其分毫。翠巧的命运如何,此时的父亲早已看得一清二楚了吧。但他也不拦,用不上拦,也拦不住。翠巧帮他做布鞋,他试了,露出了笑容,已经父子之间最好的情谊了。
结尾的父亲,完全化作了祈雨的巫师,是毫不奇怪的。他的身上有这个赋予。
似乎也差不多了。
最为人瞩目的、结尾处的腰鼓队的集体场景当然是非常的了不得,是一个大写的人字。上顶天,下立地的人所可能拥有的最大力度的表现,是毫无束缚的、以黄土地为舞台的生命力的一次爆发性展演。公家人看呆了。我也看呆了。大家都看呆了。
写于2015年7月2日https://www.douban.com/note/506468475/

黄土地(1984)

又名:深谷回声 / Yellow Earth

上映日期:1984(中国大陆) / 1985-08-10(洛迦诺电影节) / 1985-09-10(多伦多电影节)片长:89分钟

主演:薛白 王学圻 谭托 刘强 

导演:陈凯歌 编剧:张子良 Ziliang Zhang/柯兰 Lan Ke/陈凯歌 Kaige Chen

黄土地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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