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届奥斯卡现场播放了一个讲述女性及少数族裔艺术家如何克服偏见,实现创作理想的经历的短片。其中,萨尔玛·海耶克说:真正的人性因被刻板印象遮蔽而隐形,而我们的电影工业必须对其葆有最真诚的好奇心。
这句话是对一些质疑的最好回应。奥斯卡只是追随美国主流思潮的奖项,颁发的从不是“统一全球审美最强影片奖”。这个年度盛会,对我的意义更多是有了讨论电影的契机,就像一群人围着热烘烘的炕头,圈外人热闹吃瓜,圈内人打口水仗,影迷抱团取暖,都很有趣。
没趣的人只有一种:轻视别人的喜好,不尊重他人的选择,将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羞辱为非权威和垃圾。
作为一个普通观众,我想从以下几点谈谈本片为什么能获得本届奥斯卡最佳影片,以及我爱这部影片的理由。
一、更具“奥斯卡相”
① 技术奖被提名的压倒性优势
说句不好听也是现实的话:大部分中国观众评判一部电影的标准只有“故事精不精彩”,追求感官刺激,易被煽情,缺乏艺术鉴赏力和技术常识。而技术指标的重要程度并不亚于剧本。
往前倒推近十年奥斯卡BP技术奖提名概况(★表示获奖):
2017《月光男孩》(摄影,剪辑,配乐)
2016《聚焦》(剪辑)
2015《鸟人》(摄影★,混音,音效剪辑)
2014《为奴十二年》(剪辑,艺术指导,服装设计)
2013《逃离德黑兰》(剪辑★,混音,音效剪辑,配乐)
2012《艺术家》(服装设计★,配乐★,摄影,剪辑,艺术指导)
2011《国王的演讲》(摄影,剪辑,混音,艺术指导,服装设计,配乐)
2010《拆弹部队》(剪辑★,混音★,音效剪辑★,摄影,配乐)
2009《贫民窟的百万富翁》(摄影★,剪辑★,混音★,配乐★,音效剪辑)
2008《老无所依》(摄影,剪辑,混音,音效剪辑)
一目了然。当一部电影没有任何技术奖提名,基本可以判断与BP无缘。本届提名名单,通过筛选排除(符合剧本、技术奖双提名),就明白本届BP是《水形物语》和《三块广告牌》之争。对比《水》几乎包揽技术提名,3BB的只在剪辑和配乐被提名,势头上稍逊一筹。
② 意识形态成分符合学院保守选择
一言蔽之就是很多人总挂在嘴边的“政治正确”。近五年的最佳影片除了《鸟人》这个“意外”,其他都是紧扣社会热门议题、满足不同群众诉求。奥斯卡的“去艺术化”是当下趋势。
我在上文打了引号,是表示对这种普遍观点的质疑。“艺术”和“政治正确”就是冲突的吗?“政治正确”就是庸俗无聊、不该被提倡的吗?“政治正确”什么时候被污名化为自动站到了真理与艺术的对面?
我们该警惕和反思这种趋势:将任何饱含心血的艺术创作揣测为对资本的曲意逢迎和投机,是对艺术家的侮辱,是观众的悲哀。
二、唯美爱情
若要接受本片的美与爱,大前提是具备多元审美能力,这注定了一大批人无法接受本片。他们对“美”的判断是单一的,精致的妆容、摆满艺术品的宫殿、优美的自然风光令人赏心悦目,除此之外,超出常识范畴内的事物皆为猎奇和丑恶。
本片的怪物设计师Mark Hill说,设计人员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反复调试捏脸,确保这只鱼人有一张“主角脸”:完美的鼻子、间距恰当的眼睛、不影响颜值的鱼鳃。陀螺一直随身携带鱼人的背视图照片,以便随时向别人征询意见。——这些努力,在不解风情的人眼中只有恶趣味。
观众们渴望被感动。不爱看电影的人,也能朗诵出振聋发聩的影史金句。这在《水》通通失效了,一个是哑女,一个是语言不通的鱼人。当爱无法发声,所以爱无法发生?
谁说,沟通就一定要用声音?Elisa是在水边被捡到的孤儿,她像是在水中出生,对关于水的一切都非常好奇:晨间在浴缸泡澡,凝视水中煮沸的鸡蛋,描摹窗户上的水滴,工作也是用水清洁污垢。影片最后,她出生自带的伤痕变成使她在水下自由呼吸的鳃,正如她对Giles比划的:我所有的人生和经历,都在指引着我和他相遇。
水是Elisa和鱼人结缘的契机,艺术推动他们关系的进展。他们关系的第一次推进,是Elisa在池边放一张唱片,比划着教鱼人单词“Music”,鱼人第一次露出笑容;第二次推进,是Elisa在空旷的电影院找到鱼人,他们默契对视,在荧幕背景下心意相通。当怪物具备人类的心智和审美,为什么还要称之为怪物?
色彩的变化也反映了Elisa陷入热恋的过程:影片前半段,她工作时穿戴黯淡的灰绿色衣服;和Giles相处时,她会换上稍微鲜艳的松绿开衫;救出鱼人后,她第一次戴上红色发箍;和鱼人第一次做爱后,她换上心仪已久的红鞋,穿了一整套鲜亮的红色,走路时都难掩笑意。
美与爱情,皆由心生。不仅是被看者的心,也在于看者的心。
三、颠覆改写
将童话人物穿上夸张的戏服,抛到现代背景,学会超能力和魔法,才是颠覆与创新吗?我恰恰认为本片对童话的改写是颠覆的。
电影中怪物/动物的功能大致有三种:1、人类的朋友,与自然连接的纽带2、带有性意味诱惑人类的危险存在 3、威胁人类存亡的反派。类型1,大多讲述生物从不愿接触人类到被人类驯化、和人类和谐共处的过程,这几年“萌化”“宠物化”风气更甚,说是人类基于物种优越的自以为是不为过。类型2、3则更不用说了。
《水》的颠覆,是它的怪物没有变成人,这却恰恰也是观众无法接受本片的原因。在这之前,无论怪物多具备人性,都不会以怪物的形象和人类终成眷属,除非它化成人,通晓人类的语言。青蛙和野兽终会变成王子,美人鱼和白素贞会化为人形。
本片不仅让女主和怪物相爱,这份爱情甚至是影片中唯一纯粹真实的。Zelda的婚姻名存实亡,Giles必须隐瞒自己的性取向,Richard的妻子只是他发泄工作压力的对象,只有Elisa能无拘无束地追求爱,主导爱。Elisa和人鱼无法说话,却比所有“正常人”更像人。
若童话不保留其纯粹的内核,改写就无意义。即使本片不乏B级情色片元素,歌颂的依然是千百年来不变的主题:无论在何种境遇,都追求爱情与自由。
四、对边缘群体的“正常化”
影视中的边缘群体常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是不畏艰险强权的励志故事,要么活的不见天日凄惨落魄,唤醒人们对现实的反思。一些刻板印象正因过度的“艺术化”而生:提到自闭症,是《雨人》《地球上的星星》,都是天赋异禀的潜力股;提到胖子,是曾志伟,沈殿霞,热情幽默,勇敢仗义。而现实中的他们又是如何?
Elisa的生活规律到刻板:听到闹钟响起床,洗澡,做早餐,上班,每天Zelda都为她插队打卡。不正和我们的日常一样吗?按时起床,上班,有一两个交心的同事,偶尔有令人开心的小事。
Elisa的自律并非清教徒式的。她热爱生活,凝视橱窗里的高跟鞋,想象着穿上它就能变成公主,鞋柜里摆满收藏,每天用鸟形鞋刷刷鞋,走路会哼起小曲。她也觉得这种生活似乎缺少什么,把毡帽垫在头与车窗间时,望向窗外的眼神平静又好奇。普通人也一样,夜深人静,他们会做梦,渴望改变。
Zelda和Giles都曾是Elisa的阻力。“每次去中餐馆,都要救出鱼缸里的每一条鱼吗?”他们觉得Elisa对鱼人的同情不可理喻。正因没有自动站在Elisa的阵营,他们的形象才有血有肉。同情不廉价,友情才更珍贵。
Elisa和Zelda工作时常被指手画脚,Giles的画作卖不出去,被酒馆老板驱赶,他们过得清贫;拿到两张电影券而开心,对着电视学跳踢踏舞,在私底下吐槽上司,他们活得快乐;最不受重视的边缘人,也会像Richard发黑的两根手指,变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阻碍,他们活的自由。
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
五、古典布景
蓝绿色调的墙壁渗透阴湿的气息,窗户边缘一笔一笔刷上的水垢,浴室墙壁斑驳的瓷砖,木柜的裂痕间满是灰尘,既烘托出冷战时期的肃杀气氛,也奠定本片“水”之基调。
Elisa房间墙壁绘制着巨大的海浪,是葛饰北斋的代表作《神奈川冲浪里》,为了不让观众过度关注墙上的画,故意做旧隐藏在墙面中。
阴湿,却不寒冷。Elisa房间的弧形落地窗,和Giles家的窗户能拼成一个完整的半圆。两人从共享一扇窗到共享他们的一切。依偎在沙发上跳踢踏舞、共享蛋糕、逗猫取暖。书柜、画板、老式电视、地毯,温柔了老旧的空间。
Richard的家是典型中产阶级独栋,她的妻子也是一个典型Blonde形象。和谐有序的表象下,从卧室染色体状的壁纸能看出一点端倪,象征他们有性无爱的婚姻。
六、迷影情结
1962年,是一个人们不喜欢去电影院的年代,Elisa家楼下的电影院,只有零星几个人坐着。一个从南美洲打捞上的生物,刚刚凶残地吃掉了一只猫夺门而出,下一刻在电影院找到它时,又静静站在空旷的影院中,被银幕播放的画面深深吸引。
鱼人总是被艺术吸引。唱片机流淌的音乐、Giles的画作、电视机播出的影像都令它痴迷。“You'll never know just how much I love you.”Elisa想象中的歌舞和表白,也来自她看过的电影。这场梦想中的舞蹈以黑白色调呈现,是对原片的呼应和致敬。
只有电影中才有这样的爱情,这样的爱情也因电影而起。
「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电影工业的征途已伸向宇宙边缘,却不愿再触及我们的生命之源。过去关于海洋的佳作,商业有《大白鲨》,艺术有《碧海蓝天》,再往前看是《海底两万里》《白鲸记》。近年关于海洋的叙事片不仅数量零星,故事也毫无记忆点。纪录片拍摄的水下细节愈加逼真,人类就失去对深海的想象力了吗?
世界上90%以上的海洋都没被探索,梦幻神秘的美人鱼,歌声诱人的塞壬,维京传奇的霸王乌贼,在历史上都有真实文献可考,谁能笃定他们就一定不存在呢?
人类对新技术的崇拜,已经盖过对古旧事物的痴迷。愿本片能为好莱坞的古典复兴带来助力。
七、永不忘记
本片的灵感来自陀螺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黑湖妖谭》,怪物爱上了女主,可是怪物却被杀死了,这让年幼的陀螺非常悲伤。他亦同情《弗兰肯斯坦》《化身博士》中不被善待的怪物,少年时代的遗憾,转化为电影之梦,影响了他的一生。
多少曾经鲜衣怒马少年,把童年最初的梦想当做酒桌上的谈资笑料,不屑一顾,甚至踩在脚下践踏。
人们热爱电影,因为电影永远在造梦。《爱乐之城》结尾的蒙太奇圆了男女主角现实中的遗憾,因此留名影史。《水形物语》的结尾超越时空,在电影外圆了一个小男孩的遗憾,是更高层次的造梦。
《水形物语》结局的夙愿终偿,和《环太平洋》片尾长长的致谢名单,都在诉说一个最炽热纯洁的梦想:永不忘记。

八、The Shape Of Water
把<The Shape Of Water>译为《水形物语》,重音落在后面,失去了原名懵懂的梦幻:水是什么形?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是最高的美学概念。水正具备这种“无形”的特质,透明,柔软,无处不在,有连接一切心灵的力量。至今都能记得小学学过的一篇课文,海伦·凯勒《我的老师》中对水的描述:
我们走到井边,有人在吊水,老师把我的手放到水里。清凉的水涌到我的手上,老师在我的手心中拼写了w-a-t-e-r”这个词。开始她拼得慢,后来越拼越快,我的注意力全凝聚在她的手指上。突然,灵光一闪,我领悟了“water”这个词,它指称的正是这种奇妙的、清凉的、从我手上流过的东西。就是这个词唤醒了我的心灵,使我的心灵得到了自由,因为这个词是活生生的。
残障者的其他器官有更灵敏的感知度。他们天生不幸,却拥有一种独有的语言:化无形为有形。Elisa和鱼人相拥沉入水中,她感受到的是爱情,是生命,是自由。
后记
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觉得这就是一个温暖的爱情童话。看到许多人把本片仅仅提炼成几个苍白的关键词——这也是当今影评人快手撸短评的普遍方式,就觉得,天呐,成人的世界太无聊了。
你们一定也有过这样的童年,那个世界中没有好与坏,只有想与不想,喜欢与不喜欢。你们觉得奥斯卡颁给“政治正确”很无趣,我觉得,奥斯卡愿意颁给童话故事,很牛逼。
当你拍电影的时候,你总会想着填补某种情感上需求。我需要去拍这样一部电影,它能让我能继续活在这个世界。我感觉这个世界处处充满着恶意和不信任,不问缘由就能讨厌、憎恶、嫉恨每个人,把别人想象成恶魔,我想要扭转这种情况。我想要拍一部电影,好比一首歌,赞叹爱情和电影的伟大,治愈这个世界。——吉尔莫·德尔·托罗
愿电影人永远具备真诚的好奇心。

水形物语The Shape of Water(2017)

又名:忘形水(港) / 水底情深(台) / 水形奇缘 / 水之形 / 水的形状 / 水无常形

上映日期:2018-03-16(中国大陆) / 2017-08-31(威尼斯电影节) / 2017-12-01(美国)片长:123分钟

主演:莎莉·霍金斯 道格·琼斯 迈克尔·珊农 理查德·詹金斯 奥克 

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 编剧:吉尔莫·德尔·托罗 Guillermo del Toro/瓦内莎·泰勒 Vanessa Taylor

水形物语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