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2-09-21

隐入尘烟:麦子的苦难


在中国这个平面上的无数个点,有许多家人挤在一个土窑里,满身都是土和泥。他们的信条是繁殖是播种是生殖器崇拜,生了一个又一个,死了一个又一个,也没有一个脱贫,可但凡有一个脱了贫就要管全家。那里是封建迷信被驱赶出城市以后的栖息地,是文明沉潜的地方,是吃女人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丛林。那里充满了东方的痛苦,那是二元的痛苦,粗犷,狡猾,野蛮,原始的文明在那里盘根。可是,我却在看这部电影的过程中逐渐发现,老四和贵英其实活得比现代很多人还要形而上,比如他们其实是一个放在城市里也算超前的丁克家庭,他们的结合与当今最令人焦虑的容貌和生育都无关。在这个被指派的家庭里,她亲手编一个草驴送给他,他在她的肉体上用粟米刻一朵花;她在寒风里用手电筒照亮他回家的路,他在大雨里把用来披房坯的塑料围在她身;他们的情欲是秘而不宣的,昏暗的月光下,他们都在河里湿透了,他给她洗澡;他们在雨里狼狈地救土坯然后倒在地上笑;躺在房顶上,他怕她掉下去,然后真的把她拴在裤腰带上。他们的爱是我来找你时栽倒晕在河里,你就看着草做的驴然后饮一瓶绿色的农药。他们的爱是一起养一窝小鸡,救一窝燕子,埋一棵麦穗,是春风化雨,无所不能,爱彼此也爱世界,他们在爱里和在家这个场域里找到了十几年以来被压抑的自我。他们是两个从小不被重视的人,她的两个哥哥吃饱了躺在背景里玩手机,他给哥哥干活十几年买不来一台电视机,他们相遇以后像兽一样彼此依恋,这就像火遇到木柴会燃那样是一种正确,而分离是一种流亡。他们的爱,是最浪漫的殉情,最纯粹的互救,最洁白的一见钟情,那是多少人触及不到的东西。他们的故事像一本中国古典言情小说,又像莎士比亚的悲剧。他们都还活着并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分明是最高级的、最理想的,他们对生命和爱情那细微得像诗人一样的感受,并不是只有吃着精粮和在优渥的环境里长大的人才懂得——他们并不麻木,只是看上去而已。
他在为那家人的儿子献熊猫血,而被救的一家人正悄悄在桌子上蒙一层塑料桌布。他坚决记着两件大衣钱,而收了血救了命的人也记着两件大衣钱。他给她买大衣时被卖家打量一眼说六百块,因为他们以为他是一个不会估价的老实人,尽管他们知道他是一个穷人。她被嫁出去时不仅小便失禁还驼背,而等到终于过上了好的日子,她却病了,我想大概是她那些年积攒的病已经积重难返。苦难是累积的,悄无声息,然后隐入尘烟。而在电影后半段出现的那套房子,我想它大概是一个国家之手的隐喻,它象征着中国正走在扶贫攻坚的道路上,这是一套决定了此片调性的房子。
1991年内蒙古农村,一对兄弟共同买来一个女的,白天哥哥用,晚上弟弟用;2003年陈为军的纪录片《好死不如赖活着》里一出生就携带艾滋病的小男孩蹲在丰收的麦谷地上拉稀;2011年郝杰执导的电影《光棍儿》里的农民为了卖瓜价格与收瓜人混战。而2022年的《隐入尘烟》里的农民的神情显得更加温良,一眼看上去,大多都是沉默不言地、隐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我想大概是城市、文明与国家接触了这个小村的缘故。这显然是一个处于新旧交替中的小村,村里已经有人开上了宝马,住在了城市的房子里,国家也在这里找贫困户送房子、给拆迁补贴,他们有点无措,在努力做着接触城市和获得一个更加体面身份的准备,所以他们的野蛮也被隐藏起来。我不禁开始想,这样的村子一定会在不久之后有几个费尽心血走出来的穷孩子,而他们所背负的割裂的身份认同,又将会带来延续性的痛苦,转变会带来绞痛,时间长了就在心里成为了钝痛。
“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对啄它的麻雀儿,麦子它能说个啥;对磨,麦子它能说个啥;被当成种子,麦子又能说个啥。”它们什么也不能说,所以它们带着苦难隐入尘烟。


隐入尘烟(2022)

又名:Return to Dust

上映日期:2022-07-08(中国大陆) / 2022-02-13(柏林电影节)片长:133分钟

主演:武仁林 海清 杨光锐 赵登平 王彩兰 曾建贵 武赟志 马占红 

导演:李睿珺 

隐入尘烟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