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雪风

首发于《正面连接》公众号

要评价诺兰的《奥本海默》,必须要先讲他之前的电影。

克里斯蒂夫·诺兰的电影其实一直共享着两大基础,其一就是一种古典的希腊悲剧气质,其二是一种属于理工男的炫技的能力和冲动。

所谓希腊悲剧气质 ,表现在诺兰的电影里,就是他的宏大与悲悯,他的电影无论切入点和题材的大小,他总是能将其提升到一种人性的高度。所以既使如《蝙蝠侠》这样的爆米花电影,他也能将其拍成肃杀冷峻的社会寓言。

他热爱悖论, 钟爱虚无,但他并没有像很多创作者一样因此变得愤世嫉俗和尖刻,用黑色幽默来审判和嘲笑整个世界,看无意义的幽灵怎样让整个恢宏的意义大厦变得千疮百孔,用一种冰凉的恶意来与这个世界保持距离。 就如同科恩兄弟、盖·里奇、大卫·芬奇,他们用或嬉皮或摇滚或朋克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总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感觉,而诺兰与他们相反,他始终有一种举轻若重的感觉,相较于前三者,他有着一种独属于他自己的端庄和肃穆。

所以同样面对虚无和悖论,他的重心并不是去戳破它们,然后产生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优越感,他始终有一种沉痛感,他更愿意去表现一个个体面对这种人生真相时的崩溃挣扎与抵抗,无论这种抵抗看起来多么无力甚至是虚伪。从气质来说,他更像是存在主义的旗手之一的加缪,他们同样严肃和锐利,且都同样缺乏幽默感,因为幽默需要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能力。

他那些拍得好的作品,里面的人物大多有着一种西西弗斯的气质。比如《记忆碎片》,相较于记忆丧失之后的一片苍茫,主人公情愿让自己置身于大仇尚未得报的错误记忆里,因为相较于人生刺骨的痛苦,没有人生目标更难以忍受。比如《致命魔术》,它表面在讲魔术,其实同样在讲鲜血淋漓的人生,所谓的奇迹,无非是自我的无情的忍耐力,是能置情感上和肉体的痛苦于不顾,将真实的自我完全隐藏到无人知晓的最深处。所谓最终的胜利者,就是能将这种变态的伪装进行到底的人。 比如《盗梦空间》,它则讲了现实与梦境的同一性,我们的存在其实就是一场经不住细看也无法确认的幻觉,在这样的绝境中,你是沉醉于明知虚幻的幻境,还是逃离回到另一个你也无法确知真实却更艰难和痛苦的所谓真实。即使是刚才所说的《蝙蝠侠之黑暗骑士 》,也讲述了同质的困境,世界如此黑暗,是如同小丑一样,将这个世界当作一个垃圾场,让所有人都现出他们卑劣的原形,然后让他们在野兽般的厮杀中同归于尽,还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以已之身承担这个世界的所有的罪孽,让这个世界的仅有的偶像不会碎裂,以此让并不美好的人类能够保有他们不多的信仰,而不至于完全沦为兽类。而《星际穿越》则从另一方面讲述了同样的问题:是看着家人的死去而拯救全人类,还是冒着人类不复存在的危险,回到自己的亲人身边?是宏大的人类的命运重要,还是具体的个体的生命情感更重要?

这些人物的选择,是真正的两难,是在两个坏的选择中去选那个没那么坏的,那种骨子里的悲观,与那种与虚无对抗到底的惨烈,形成了一种黑暗与光明的强烈对撞。这种沉痛与壮烈是诺兰电影的精神实质。

相较于探讨人生本质的执着,他更重要的能力,在于他能够用一种通俗且极度明晰的方式具象化那种人生的抽象命题,他对叙事的模型有着惊人的敏感。《记忆碎片》,是用一种极端化的倒叙方式来探讨人性,人性的最后的真相揭晓时才会显出它极致的惨烈。《盗梦空间》将梦境变成了一个嵌套结构的平行时空,梦中一生、现实一刻这种人生的基本感受,被他实打实地表现出来。《星际穿越》,则是将我们平常的神秘的感受,与高维空间巧妙地联系起来。

如果说那种无解却又本质的悖论构成了诺兰电影中的最强大的戏剧驱力,而他那语不惊人死不休却又确实精巧的叙事模型和结构则构成了他之所以吸引普通大众的最大魅力。这种超强的能力,能让所有价值观的冲突变得前所未有的具象,虽然这种具象某种程度是以粗暴的简化作为前提的。但前者的深沉与后者的简洁,前者的暧昧与后者的分明,这两者的搭配和平衡,让它们的形式不会轻易成其为纯粹的卖弄,也让它们的内涵不会显得过于深邃而冷硬,这两者让他的电影,有着一种清晰的复杂,同时又有一种明确的深刻。正是凭着这两者,让诺兰从某种程度打通了严肃与通俗电影之间的界限,而成了当今世界影坛最具票房号召力的电影作者。

简单来说,诺兰之前的电影是外向的,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他澎湃的激情,总是能用一种数学式的精密表达出来。观众能随着他所建立的明确却坚实的路标去经历片中人物在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双重冒险。

《奥本海默》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变得内向了。

从它的表达来说,它比诺兰其它电影有着更强的希腊式悲剧色彩,这也让影片有着诺兰电影中最为强烈的道德焦虑。这其中包括奥本海默为自己的黑暗内心所产生的焦虑,他在女友和妻子之间的选择上所产生的焦虑,他为不爱自己的孩子而产生的焦虑,他在抽象的国家利益和具象的个人友情挣扎所产生的焦虑,他在原子弹的罪与善之间所产生的焦虑。

这些焦虑,既与诺兰之间的电影暗通款曲,但这些焦虑的散点式分布,又让它与诺兰之间的电影截然不同。你无法从中《奥本海默》这部电影中明确地感知它真正的主题,而这在他之前的电影中是被浓墨重彩的宣示的,所以诺兰电影之前的电影,总是将价值观冲突赋予到敌我双方上,无论是《黑暗骑士》中蝙蝠侠与小丑,还是《致命魔术》中的休·杰克曼和克里斯蒂安·贝尔,抑或是《星际穿越》中的马修·麦康纳与迈克尔·凯恩,他们之间的对抗,其实就是影片的核心的价值观对抗。在这种对抗中你会体会到人或者社会的分裂、黑暗以及最后的永恒高贵。

而在这部电影中,你其实是看不到奥本海默的一个明确的敌人的,他与他的情人,他与他的同事,他与政府,他与他的价值观同路者之间,他们都处在一种紧张而又焦虑的状态中。

在他之前的电影里,片中的一个个矛盾点,其实是逐步深入人物内心的阶梯,最后的本质的问题,总是在最后一刻浮现,在那种最艰难的选择中,人物爆发出他有光彩的弧光。可以说,他之前的电影,人物之间的矛盾,人物内心的矛盾,属于一个整个逻辑链条中的一部分,缺少一个,整个诺兰宇宙就将崩塌。

而在这部电影中,人物之间的各种矛盾,其实从剧情逻辑来说,并不是不可或缺的。这部电影其实更像是一种美术的逻辑,它在用人物的各个侧面去拼图,最终呈现出一个更大的世界。

如果说诺兰之前的电影是完全数学的,是封闭的,那么这种电影的内在逻辑则是诗意的,是开放的。简而言之,这其实是一部状态电影,虽然有着一个极为剧情化的外观。

正是这种本质的不同,让你看不到诺兰之前电影中的每个情节的明确的功能性或者说功利性,而每个部分都有着它的自足性。奥本海默的情感状态,他对社会运动的关心,整个时代的躁动不安,他对原子弹研发的犹豫不决,他对自我的不确定,都有着它们并行的意义。

而所有这些关系,它们参差却又共通的情感,最终构成了一个阴郁亢奋甚至是绝望的时代。那种弥散在所有的关系之上的那种共通的东西,其实是诺兰这次真正想讲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一次,故事在诺兰的电影中其实从前台退到了后台,而一种更难以描述的氛围成了真正的主角。

这一改变,是相当巨大的。因为剧情其实是对这个世界最粗疏的解释, 而着重于人的状态,则是对这个世界更谦逊的一种描述。它不再把逻辑作为最为重要的东西,它不再强行要给一个答案,它开始尊重事物之间并不明确的联系,而诗意其实就是这样产生的,它正是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的碎片之间确实存在而又模糊的联系。

所以在这部中,我们再也看不到诺兰试图找到答案的努力,我们可以拿大卫·芬奇的《社交网络》来举例,这两者从某种程度很相似,都是由两场听证会作为线索来切入故事,但很明显可以看出,这两者的不同。

《社交网络》是要讲清晰地讲出扎克伯格这个人是谁。影片中他耿耿于怀的哈佛精英俱乐部就是答案的关键, 这是一个平民出身的天才,对于所谓上流社会的复仇;是新一代的互联网所产生的新钱,向古典资本主义的老钱所发出的挑衅;他用一种装作并不是真正的他的混蛋的方式,来引起他爱的人的注意,他用做成世界上最大的生意,来弥补他内心最初始的那点缺撼。《社交网络》本质上就是新时代的《公民凯恩》,Facebook是扎克伯格欲盖弥彰的玫瑰花蕾。

而《奥本海默》,则显然并没有讲出奥本海默之所以成为奥本海默的原因。它的重心根本不在这儿,它所有的力量,都在于描摹奥本海默一种更为形而上的精神困境,而这种困境,其实是现代文明的新思潮下整个文明内在支柱的溃塌,它是一个人在冥冥之中窥见未来之后的焦躁和战栗。

时代才是这部电影的真正主角,而奥本海默的各种焦虑甚至是崩溃,则是这个时代的阴影在他身上的各种显影,这种显影横跨肉体、事业、情感以及精神。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那就必须讲影片中的量子力学以及它的现实中的衍生品原子弹。

量子力学对于人类社会的最大震撼来自于它的随机性,它基本否定了这个世界,它让一切确定性都烟消云散,让一切坚硬的东西都不复存在,让空无成为这个世界的本质。没有了确定性,其实也就是没有了意义。而这一发现,并不是哲学家纯粹的头脑风暴的结果,而是被冷冰冰的实验斩钉截铁证明了的。

从这个意义来说,抛开时代这个抽象的名词,量子力学是真正的主角。

而这部电影真正厉害的地方,就是它将变为了以量子力学以及它的衍生品原子弹作为总谱的一曲现代文明令人恐怖而又目炫的挽歌。

所有的宏大与微小都围绕着这一命题而鸣响,人类的精神和肉体都因为它而扭曲和悲歌。

在这部电影中,宇宙中巨大的恒星群,巨大的黑洞,以及微小的粒子或者能量波,散发布同样瑰丽而荒凉的气息。

量子力学的飞速进步与文学艺术界的现代主义的兴盛同时进行,所以当奥本海默在量子力学的宏大和冰冷中不可自拔时,他也在艾略特的《荒原》、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中流连往返。

荒原也成了这部电影中最主角的意象,片中最重要的场景洛斯阿拉莫斯,也是一片荒漠。在这部电影里,在这片荒漠所产生的原子弹,其实就是整个世界真正损毁的开端。它既是解决那个时代灾难的一锤定音的事物,也是真正拉开整个世界毁灭之幕的里程碑。

死亡成了影片中如影随形的东西,它的美丽和残忍让片中的人物既恐惧又莫名亢奋。影片开宗名义地出现了一个注射了氰化钾的青苹果,就是对死亡的最形象的比喻。

奥本海默没来由的想毒死自己的导师,却又莫名地突然停止,其实就是他内心在虚无与现实之间挣扎的明证,是他忍不住堕落又忍不住要自救的本能反应。

也因此,所以影片中奥本海默的两次感情,都被处理成了一种无法自控的相互取暖的过程,它像是人在寒冷中不得不为之的自保行为,是对抗死亡的最本能的方式。无论是奥本海默念着梵文,在死亡的意象中与女友做爱,还是他与后一任女友在洛斯阿拉莫斯的旷野之中拥吻,都不是一种浪漫的感受,而是一种溺水般的自救,是两个无望的人把彼此当成了向上攀爬的藤蔓。宇宙之风从过去和未来同时吹来, 无人能够抵挡它的寒意。

生命,在这部电影中成了一种最让人不适的存在。奥本海默的儿女的每次出场,都伴随着让人崩溃的声嘶力竭的哭声。而影片中最美的事物是原子弹爆炸时所产生的火焰,它们冷酷而又温柔地轻舞着,坚定地吞噬一切。

这种刻意的反向的对比,更是说明了影片那种无法隐藏的灰暗基调。生命的聒噪,与死亡的妩媚,这种森然而又炙热的情感,是诺兰电影中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也是这部电影的最大价值之所在。这种冰冷的诗意,让整部电影有着诺兰电影前所未有的暧昧感。

人物在现实与内心的挣扎,与这个世界的神秘与空无,成了一体两面的事情,它们在同一个旋律中神秘的共振。也正是这个原因,这部电影的音乐及音效比他的其它电影更为重要。这些声音,其实就是他内心的声音,电影原声里,那个略带不和谐的从低沉到高潮又回复到低潮的主基调,就是奥本海默内心既压抑又亢奋的写照,是他如在火山之上又如置身冰炉的一种证明,而那些电流声和跺脚声以及种种躁声,则是如岩浆般的奥本海默内心的更真切的证明。同时,这些声音,也是这个世界本相的显现,我们都在它们的指挥下共舞。

影片那令人紧张的叙事节奏,在这部电影里也不再是为了剧情张力而设计的,它是影片的整体氛围的一部分,是整个时代令人不安而又迅速地裹挟着所有人前进的面孔,它是时代的杀气腾腾的步伐。

影片的宏大,就在于它在将荒原、原子弹的爆炸,整个社会的恐慌、奥本海默本身的挣扎并置,那些非剧情的部分,其实与奥本海默的行动,有着同等的重要性。

也正是在这种近乎命运般的冥冥之中的毁灭的巨大声音中,奥本海默那种看起来混乱和自相矛盾的救世情怀,才显得悲怆。片中的所有的一切,都成了一种时代症候的表征。那种荒凉与壮美,焦灼与空虚,那种厌倦与饥渴,那种贪欲与恐惧,氤氲在影片的每一帧之中。

影片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它的诗性,和它的心理化。也因此,诺兰某种之前电影过度剧情化的惯性,也某种程度损伤了它的品质。比如影片沿着诺兰之前电影的惯性,将小罗伯特·唐尼所饰演的施特劳斯作为首要反派,其实是影片的最大败笔,因为奥本海默真正的敌人其实是那个让人不安而又兴奋的时代,而非施特劳斯所代表的官僚阶层,他身上并不能真正负载与奥本海默精神能量相当的与之对抗的价值观, 他只是官僚体系中的平庸人物对于天才型人物的误解与嫉妒,类似于《莫扎特》中萨里埃斯对于莫扎特莫名却又坚定的敌视,这种浓墨重彩的世俗化的对抗,其实与影片真正想要讲的奥本海默的内心深渊并不相同,他矮化和窄化了影片中真正的矛盾 ,也自然而然会让观众产生一种不匹配的错位感和失衡感。

当然这种诗化,也让诺兰的某些影迷会产生一定的迷惑,因为这部影片从剧情上来讲是没有真正的高潮的,无论是原子弹的爆炸,还是在两场听证会上激烈辩论,都只是并行的影片情绪在某个时间段最大音量的鸣响,而不是典型诺兰电影中极强逻辑性推演出的戏剧张力的集中释放。

但不管怎么说,这部电影是诺兰一种让人心生赞叹的尝试。在这部电影之前,我们能看到诺兰在另一个层面的尝试,比如《敦刻尔克》《信条》,很遗憾,它们看起来更像诺兰在叙事层面走火入魔的产物。当他无法在表达层面找到更让他激动的东西时,他试图在形式玩出更多的花活。但这种花活其实无效的,甚至会因为这种形式的过于繁复,反而显出它们在实质上的单薄和无趣来。

反而是这部电影,你虽然能感受到它在剧情上的轻重失衡,但它内在的能量却有着活火山般的一致性和爆发力。

从这个角度来说,在有话想说和怎么说话之间,永远更重要的是前者。具体在这部电影中,你能看到一个导演的锐意求新,他创作惯性的强大,以及这两者之间分裂所带来的不适感,更能看到他到达一个新疆域后所表现出的罕见的感受力,以及这种感受力所带来更微妙更难言的震撼。

而重要的,其实就是我们刚才所说的那种宏大性,从视野来说,它能够媲美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或者说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或者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它们都试图去描摹整个人类的命运,去逼视整个文明的本质,从最大的尺度上去度量我们的物质和精神世界。它内在的严肃和尖锐,让它有着近些年好莱坞电影难得一见的气质,它的庄严和强烈道德感,让每一个观众都不得不心中凛然。


奥本海默Oppenheimer(2023)

上映日期:2023-08-30(中国大陆) / 2023-07-20(中国香港) / 2023-07-11(巴黎首映) / 2023-07-21(美国)片长:180分钟

主演:基里安·墨菲 艾米莉·布朗特 马特·达蒙 小罗伯特·唐尼  

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 

奥本海默的影评

arron
arron • 奖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