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一共6000字我们今天会用五个关键词,来把《奥本海默》做一个拆分,让大家更清晰于诺兰这次到底想说什么。
一.
黑白画面
理解《奥本海默》讲故事的方式,是理解这部电影的第一步。同时这个片子也是《奥本海默》最保有诺兰色彩的地方,他依旧在维持自己所擅长的陌生化叙事。
也就是让观众对此刻电影所呈现的画面的空间、时间感到陌生,让我们依旧会在这个历史书、新闻特稿书写过无数遍的故事里晕头转向。
诺兰这次以黑白的区别法,把电影里横跨20年的时间线和不同角色的视角,进行了碎片化的剪接,我们会先看到历史客观视角的某个结果(黑白),再看到他主观视角发生的过程(彩色),整个电影都在不断跳转和返回,然后再反复,比较准确的比喻是“时间和视角的套娃”。
当然不是,这些混乱,构成了这部片的表达基底,他有三个非常明确的目的——
这一点其实最好理解,奥本海默这个历史人物的矛盾性就在于他是二战后和平的缔造者,也是全人类的死神。
这一结果,在他整个人生过程中,或者说在他发明原子弹之前,总是有痕迹和先兆的,这构成了传记回溯时会产生的,最微妙的人物宿命感。
于是,电影里在不断的时间跳转里,呈现大量奥本海默成为“奥本海默”的先兆,比如一开始的毒苹果,年轻时的奥本海默,曾经有一次因为和老师的争吵,在实验室导师的苹果里注射了氰化物,也由他自己救下了将要吃下这个苹果的玻恩。毒苹果在人类历史里的隐喻是很泛滥的,是诱惑了夏娃的禁果,也是开智于牛顿的力量,人们习惯将其用在童话里,同时代表着危险和文明的共同体,这很显然指向的是奥本海默本身。还有那一句梵文“我现在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诺兰让奥本在和情人琼亲热的时候念出了这句《薄伽梵歌》里的句子,彼时他还没有加入曼哈顿计划,但这句话所直白讲出的神之语言,和他那一刻赤身裸体偷情的人之肉体,同样也是他的一体两面。更明显的还有电影一开始,普罗米修斯的那一段描述,这就更直白了,盗火者对应原子弹的发明(不过普罗米修斯这点的作用,绝对不止于此。我们后面还会再详细解读)。电影中间有一段奥本海默和拉比的对话,后者说,“政府需要的,只是我们(科学家)作为一个预言家”(大意),奥本海默回答“是必须预言准确的预言家”(大意)。因为时间线的打乱,观众拥有了一个先知视角,知晓那些预言已经发生,于是当我们再一次回头,看到过去奥本海默对于未来的预言的时候,那些对预言的轻视,阻挠,都自然成为了一种讽刺和批判。当科学的预言和警告成为了现实,狂热成为了现实,民族主义成为了现实,片子里所有政治和科学的博弈,最终服务于的都是对政治利维坦的讽刺。这一点相对隐蔽,但挖出来是最有意思的,片子一共有三个悬疑点,由浅入深:第三个是奥本海默到底对爱因斯坦说了什么?(这点严格不能算悬疑,但同样是通过时间线先埋下答案,后揭晓答案,所以先列在这里,我们后面专门会聊爱因斯坦的写法)第一二两点的成立,基本都是通过这种黑白画面打碎时间线的做法,来实现的悬疑效果。我举一个很有趣的例子,有一幕是军方在曼哈顿计划实现之后,和奥本海默讨论当时谁是苏联间谍的问题,提出问题之后,突然画面切回了曼哈顿计划原子弹第一次小型试爆的现场,第一句台词是有另一个科学家喊“福克斯,低头”。这个福克斯就是那个间谍,两个画面突然构成了跨越时间的提问和回答,第二个画面里这句话,其实也是暗示福克斯对爆炸试爆的积极性过于异常。即使你已经知晓历史,知晓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在观看时已经可以因为这种时间线错乱下的细节暗示,得到观影趣味。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很多,我不一一举例,大家二刷的时候,可以多注意一下。二.
奥本海默
诺兰最惯用的手法,其实并不是大众认知的对结构的玩法,而是对人物的同一种写法——从第一部《追随》中的Bill开始至今,诺兰电影中人物的道德立场往往是不分明的,他自己的道德立场一直都是认为“天使能堕落成魔鬼,魔鬼也可以变成天使。”这点依旧被它贯彻到了《奥本海默》,或者更准确来说,是奥本海默这个人,完美符合着诺兰的道德立场。
这里用的是他与大卫·希尔的关系。二人在片中的交集仅有两处,一处是奥本夺走了希尔记录的笔,一处是希尔递上不要对日本投放原子弹的请愿书时,他打掉了希尔手中的本子。在奥本的眼里,希尔只是一个小人物,他对待他的态度带着一种无意识的傲慢,但正是这个小人物,却成为听证会上为奥本海默名誉力挽狂澜的人。他最终的反水揭穿了施特劳斯的真面目,指出对奥本所有莫须有的叛国指控都是施特劳斯在背后一手操控,这本身就形成了对奥本前期傲慢最大的讽刺。他和同事的妻子偷情,结婚后出轨,只顾自己事业上的成就,对妻子产后抑郁的忽视。有一场戏是当他回家后开心的分享完自己的成果时,听着楼上孩子持续的哭声,他只对疲惫的妻子问了一句:为什么你不去哄一哄孩子?最后一方面,就是他这个人身上的政治敏感度以及他主动利用政治去达成自己的目的的行为,这都让他在这场政治斗争中显得尤为复杂。比如在讨论如何追赶上德国的研究进度时,他主动提出了利用“反犹太主义”,在纳粹对犹太人的驱逐和追杀从普通人发展到物理学家,这意味着在期待一批德国犹太物理学家的逃亡,但这些人明明都是他的同胞。这些都是他作为一个科学的天使,同时兼有魔鬼的一面。三.
爱因斯坦
奥本海默这个历史人物最具有写作魅力的地方,必然是他在制造原子弹这件事情上的矛盾感,他是和平主义者,反对战争,但亲手制造出了最可怖的灭绝武器。而诺兰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呈现这种矛盾感,他只用了一个角色——爱因斯坦。
奥本海默一共和爱因斯坦发生了三次对话,三次都服务于了加强奥本的矛盾感。第一次对话,发生在有人算出原子弹的链式反应,最终造成的危害可能是会燃烧大气层毁灭全世界之后。奥本去找了爱因斯坦验证,爱因斯坦告诉他如果这个计算结果是正确的,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停下来,同时分享给纳粹。最后的结果是算错了,这种可能性趋近于零,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哪怕身边的人对奥本强调这是个好消息,但他依旧毫无表情,甚至有一些不易察觉的低落。不管是去询问爱因斯坦的行为,还是得知错误后的失落,这都是为了告知观众,奥本的立场,并不是建造武器,而是维护被迫的和平。但他依旧为了和平“被迫”踏上原子弹研发的轨道,于是他的挣扎就成了宿命式的必然,这放大了个人的悲剧性。那一场对话的背景是曼哈顿计划实现多年后,当时奥本海默正面临着美国政府审查的打压,有一个镜头是奥本深夜送走帮助自己的朋友后,爱因斯坦突然从草丛尽头走来。他对奥本说:一个国家不应该这样对待他们的英雄,如果你觉得不公平,或许就到了你应该离开的时候。这里爱因斯坦的突然出现,突兀得尤其不像是现实,我们也不知道历史上有没有这一次私密的对话,但这不重要,我们只需要知道,爱因斯坦就是从祖国逃亡到美国而来,两人都是不受祖国政府欢迎之人。他构成了奥本此刻的另一种选择,在对人物内心的处理上,这无疑是最好的方式。二人的最后一次对话,发生在电影的结尾,也出现在电影的开头。那时原子弹已经试验成功并成为终结二战的重要一环,施特劳斯邀请奥本海默来委员会任职,他在湖边捡起了爱因斯坦的帽子,问他“你记不记得当初我拿着那张纸来找你,我们计算出的链式反应有可能会毁灭整个世界,我想,我们确实毁灭了世界。”这与其说是一段对话,不如说是奥本海默的一次自言自语,他是在说给自己挣扎的内心听,他一直被困囿于如何取得和平的矛盾,最终不得不在历史的轨道中被迫做出选择,而毁灭世界就是自己曾经做下选择之后留下的结果。这份挣扎贯穿着电影的始终,同样也贯穿了奥本海默的一生,爱因斯坦在这段对话里对他说:有一天,当他们惩罚你到一定程度,就会给你端上鲑鱼和沙拉。拍拍你的背,告诉你一切都被原谅了。四.
普罗米修斯
本身普罗米修斯,在奥本海默这样的角色身上,是一个孩童就能识别出来的低级的隐喻。但诺兰在片中放入了一句非常关键的台词,让这个隐喻瞬间复杂了起来。在奥本海默被政府和麦克锡主义压迫的时候,妻子质问奥本:你觉得任由他们羞辱你折磨你,世界就会原谅你吗?这句话无疑切中了电影一开始关于普罗米修斯的口白。但与我们理解的隐喻相反,他不是在说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火和奥本海默发明原子弹相似,而是在说普罗米修斯后续被束缚在石头上的刑罚,是否并非被迫,而是当看到人类以火开始战争杀戮之时的愧疚。这成了一种新的解读,他最终依旧服务于奥本海默的矛盾。
这种道德困境被以更具象的方式表露,普罗米休斯被铁链绑缚上悬崖,每日被鹫鹰啄食肝脏,奥本海默内心每天在经历一样的痛苦。惩罚变成了一个伟大的人不得已之下自我的救赎,这是关于电影,关于命运的悲剧所在。五.
链式反应
我们上面已经提到过了,链式反应这个词第一次出现是在曼哈顿计划前期,有人的计算结果显示,试爆原子弹有可能会产生链式反应,链式反应指核物理中,核反应产物之一又引起同类核反应继续发生、并逐代延续进行下去无休无止的过程,最终整个地球毁灭。通俗来说就是爆炸会一直发生,导致整个地球的大气层被点燃,世界末日来临。最终验算的结果是算错了,发生这种情况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这件事在历史上已经很少有人提了,毕竟历史永远只会记住成功的结果,不会施舍太多篇幅去回顾当中的歧途。但诺兰重新注意到这件事情,而且不止是把它还原了,还用它来作了一个刻画奥本海默的“妙用”——我们都知道,爆炸在那一刻发生,然后瞬间结束,核实验成功了,链式反应没有发生,地球也没有被毁灭。这是历史的事实,但在诺兰眼里,这显然不是奥本海默人生的事实,在奥本海默的人生里,爆炸没有在那一瞬间结束,链式反应发生了。有两场戏特别明确了这一点,第一场是广岛被投放原子弹之后的,奥本海默对着洛斯阿拉莫斯的人演讲时,全场欢呼时,突然镜头剧烈抖动,后景和奥本海默的主观视角瞬间被白色的光吞噬。核爆的场景在那一场狂热演讲中突然重现,现场出现了超现实的核灾难场景,奥本海默踩着焦炭化的尸体往外走,一路看到呕吐的男人,痛哭的女人。这是他痛苦的外化,当他看到现场狂热的民族主义氛围时,他无法让自己自洽,出现了属于他自己内心的“核爆”,他突然意识到,真正的链式反应,不是物理上的世界末日,而是人类与人类的关系,由此开始了剧烈的转向。这场燃烧延续到了1942年,曼哈顿计划的12年后,也就是我们要说的第二场戏,奥本海默被审查时的一场问话。那段问话的内容是政府审查机构的律师,在不断套问奥本海默对于广岛原子弹投放的立场,奥本海默强调自己只是在那个时代下,去避免纳粹率先拿到原子弹的风险,但都被对方律师所打断,逼迫他说出明确的支持,或者反对。在那场审查中,不论是反对还是支持都有各自的风险,况且那对于奥本海默来说都不是事实。在那一刻,同样的超现实核爆场景再一次发生。这里还有一个和当年对应的细节,奥本海默在面对真正的原子弹试爆成功那一刻,整个视听画面是静默的,他在静默中等待着爆炸的结果;而在这场审查的段落里,面对着所有的攻击或帮助,他也是静默的,他在静默中等待着另一个结果。这依旧是奥本海默内心从1942年链式反应了12年的那场爆炸。那一场戏之后没多久,审查结果公布,奥本海默没有通过,他起身接过了给妻子的电话,只说了一句话“不要把床单收进去”,这是当时他们在核爆试验前的约定,因为不能泄露结果,奥本对妻子说,如果成功了就会让你把床单收进去。当年真正的试验当然在物理层面成功了,但12年后,属于这个世界,属于奥本海默的那场爆炸,失败了,那无限趋近于零的链式反应发生了,它永远不会再被停下来。太阳依旧在每时每刻里朝夕轮替,大气层还在,但人类握紧的拳头,已经永远不会再松开了。写在最后
电影最后,奥本海默得到了爱因斯坦提醒过的未来,当他沉静着走下神坛,人们希望这位已经白发苍苍的死神,可以在勋章、鲑鱼和土豆沙拉面前原谅曾经的一切。但此刻的政客们永远不会意识到,这早已不关乎什么谅解,那一声巨响也早已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普罗米修斯不会后悔盗火,更不会憎恨,他只会把自己永远绑在那块石头上注视着。注视着人类在炽热明亮的火焰中,敲打着那支冰凉的即将刺入下一个人心脏中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