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诺兰整体还是持批判态度,他的大部分电影,高概念核心设置与复杂非线性叙事的强势主导下,高密度信息以单一扁平恒定的方式排挤了人、情感、时间绵延、感知存活的可能性。我同大多数批判诺兰电影的观点一致,都认为诺兰的作品缺乏真正的电影意识(和时间意识),即便在这部又是以打乱时间序列营造断裂破碎观感体验的《奥本海默》中,绝大部分画面(以及画面中的人物、环境共同组成的有机体)也只承载了极为单薄的表意功能(剧情建构总是借角色之口完成,可怜的诺兰电影的演员/角色们,他们连工具人都算不上,沦为了真正的工具!),时间片段与片段的交锋、人物内心情感异变与时代碰撞并没有产生足够的冲击力(甚至应该说是远远不够),更勿论靠近Terrence Malick式的马赛克碎片拼贴产生的人内心深处绵密复杂的情感体验与堪称华丽的视听手段铸造宗教崇高提纯下的时间绵延。
但是,第二遍观看《奥本海默》时,尤其是先前提醒自己接受诺兰的“游戏规则”后,我相信本片还是有短暂地表露出电影意识的时刻。
当影片进行到接近2/3处,曼哈顿计划迎来了最关键的一刻:三位一体核试验。也同样在这个时候,标志着诺兰个人电影风格的拿手好戏才终于经历漫长等待推向高潮:三处观测点,交错剪辑着不同人物在等待核爆前的反应。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时候电影的剧情(相对)缓慢了下来,电影终于有机会呈现人物(在面对一场史无前例的赌注时)的知觉反应,他们的感知迈向行动之间的的空间出现了松动,他们在倒计时的陪伴下只能等待,焦急地或平静地或兴奋地或担忧地等待,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而无法做出受外界刺激后因果链条式的机械反应,我们就会看到一系列不受控制的(下意识/无意识的)动作——互相张望、舔舐嘴唇、无所适从的肢体、反复调整焊镜、无节律的眨眼、倒计时还剩5秒转念从屋内跑出屋外等等——在诺兰的电影里人物终于学会了感知(尽管少的可怜但的确有些不可思议!)。
而这些行为展示都与前后高速行进的故事无关,也就是说,此处的角色们短暂地逃离了(被强迫要求的)叙述,得以表现真实的人的感受,紧随其后的便是这一感知状态的更强烈蔓延:伴随谢泼德音阶的回旋上升持续冲顶将其余声部逐渐清退后,一瞬的闪光,自开场就未曾停歇的音乐戛然而止,此时只见炽热巨大的火球在银幕上缓慢扩散,只听得见极细微的呼吸声和贴近身体部位衣物的摩擦声(没错,甚至没有除此外的任何一点环境音),只留下了“人的声响”,刹那间我坚信奥本海默也有着这样的感受——眼前的这幅场景是真实的吗?
在试验前我们无比关心它的成功与否,因为这不仅仅决定其之后对影响战争进程的渴望、微小不确定因素(烧毁大气层)的不安,还有科学家们三年来以牺牲许多事物为代价的夜以继日的付出,更不要说此时此刻落在奥本海默心头上的层层思虑。但,在蘑菇云腾腾升起的时候,恍惚间,奥本海默—观众共同体被眼前这前从未有的犹如末日般的景象迷住了,正如电影诞生时刻的隐喻:明暗变化的光线投射在银幕上是连续二维画面切片的动态错觉,观众却被迎面而来的火车吓得逃离座椅(更何况我们早已在历史影像资料里看过核爆的模样)。
人类生来难以抗拒奇观的诱惑,双眼无法不说服自己渴求目睹真实,然而这一刻,所有的焦虑、担忧、期待、爱情、亲情、战争、科学统统被抛在了脑后,从世界、思考、情绪中抽离出来,被一种“纯粹之物”所震撼,是真是假?在熊熊烟火与冲天火光上生长出了像欣赏美一样欣赏这种震撼的超验存在。不知不觉,音乐渐渐铺入,再次入侵了影像,宣告着秩序的回归,冲击波和爆炸声响把所有人/观众拉回了现实。而后的成功的喜悦是短暂的,因为随后就是核弹被送往战场,对”毁灭世界”的罪恶感也是短暂,因为再随后又是核武器被扩大发展的不可控,对试图遏制氢弹发展的忧心忡忡也是短暂的,因为再再随后又是外界对自己的诋毁、怀疑、控告……或许,只有那一刻,他、他的一生、他的世界才是永恒的,只有Trinity接受了他——欢迎见证这恐怖又美丽的幻象世界……
不止是三一试验,广岛长崎后,电影又在演讲、餐厅讨论、闭门听证会以具身化核爆体验描绘了奥本海默的心理图景,他们分别是沾满鲜血的双手、阻止核武器扩大化的焦躁和面对政治重压下的抵抗与无奈。
电影呈现了三次奥本海默与爱因斯坦的对话,按历史时间顺序,第一次是曼哈顿计划期间与爱因斯坦讨论链式反应并不会停止的微小可能性(于湖边),第二次是战后奥本海默受邀担任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院长(同一湖边),第三次是晚上奥本海默从施特劳斯家中出来后与爱因斯坦见面;按电影的行进顺序,先以(黑白)施特劳斯的视角交代了二人的互动(但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在湖边交谈),此处二人交谈内容被悬置起来,观众直到结尾才得知,然后是向爱因斯坦说明点燃大气层的可能性,最后到影片结尾,特意选取了奥本海默与爱因斯坦于湖边的(电影时序的第一次,但为彩色,历史时序的第二次)对话为空间载体,镜头内奥本海默的面部特写中他的视线低垂下去,此刻他正处在生命历程的中点,此前还在世界毁灭者的罪恶中痛苦悔恨与荣耀之间摇摆不定,当下又要思索核力量扩大后的新问题与举措,然而此时他还并不知道后面又有政治审查将会长久迫害他……音乐也愈加极快,变奏的速度超越了前面的总和,在奥本海默的面孔间隔交叉着记忆(短闪回)、幻想的错位(看他人所看)和三次爱因斯坦言语的时空交织重叠在一起,经由那句“有一天,当他们对你的惩罚足够多时,他们会给你提供鲑鱼和土豆沙拉,发表演讲,给你一枚奖章。请记住,这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他们”,个人与历史的纠缠,终于在此刻奥本海默疲倦的面孔下三个灵魂(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期的人物切片)的反复撕扯拉伸至极点。我们分不清眼下的是哪一个时期的奥本海默,就像除了核爆外无法看清自己面孔之外的一切的奥本海默,个人苍凉境况与历史的悲情诗意便油然而生。
可惜的是,除了这两处地方真正展现了诺兰作为电影创作者的电影意识外,近170分钟铺满音乐的剩余物都持续停留在时空速率的同一种转换模式上,令人十分疲累。
最后借用Qtn老师的经典评论来完成我对《奥本海默》某种意义上的肯定:
"只要不乱跩人性大义、形而上学和爱的力量,诺兰就还是个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