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兰的电影向来以高超的叙事技巧、宏大精致的场面、脑洞大开的题材设计、绝妙的视听体验著称,毫无疑问,这些特点也在《奥本海默》中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但不同于《记忆碎片》震撼的逆行时空、《盗梦空间》令人惊异的多重梦境设定、《星际穿越》的五维世界构想等等惊为天人的奇思,《奥本海默》甚至又可以说有点反常:它很简单,他只是要讲一个人的故事——正因此,也极为复杂——最为矛盾、最为难以捉摸的,也正是人本身了。诺兰通过三小时的鸿篇巨制,展现了奥本海默这个具体的人的矛盾性,也由此,展现出这个世界本然矛盾的底层机理。
从奥本海默在大学任教之时,这种矛盾就已经清晰地呈现出来:加入工会?还是加入原子弹研究计划?保持自己独立思考和批判的能力?还是服从国家的统筹和安排?这在当时的时代条件下,俨然成为了一对不能相容的尖锐的矛盾。但是这对矛盾自有其内在的根源:奥本海默是犹太人,他对纳粹充满着仇恨,渴望在纳粹前制造出核武器,这构成了他性格中的一面;他又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人、敢爱敢恨,因此他也总是放不下对于左翼运动的牵挂和追求,这构成了他性格中的另外一面。很难说奥本海默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总是喜欢给一个人定性、给“人性”定性,殊不知,人性本身正是“反人性”的。
而到了原子弹研发的部分,这种矛盾就显现的更为突出:原子弹研发,究竟是造福人类的千秋伟业、还是吞噬人类的恶魔?对于奥本海默来说,他最初对于原子弹研发的构想是“人类从此再也没有战争”,然而事实上却开启了一场永无止境的军备竞赛——这也构成了他的道德困境:原子弹,在道德上究竟是善还是恶?奥本海默需要一个答案,但很明显,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这让他撕裂、崩溃,跌入无边的泥潭。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个“善变”的人,一会儿支持,怎么一会儿又反对了呢?没人理解,正是因为他站在了那一个个人矛盾、时代矛盾最为尖锐的点上——他清楚地看到了这个问题的不可解性:矛盾的两面永远存在。从历史进步、战争胜利的角度来说,原子弹可以说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人类命运转折的攸关之物;但从原子弹下无辜的民众、原子弹所开启的无尽的军事争斗和潜在的致命威胁来看,原子弹又是死神和恶魔的存在。但问题正在于,如果没有“从……来看”的立场预设呢?如果两个立场你同时拥有呢?那么这个问题将会变成令人惊悚的深渊。这也正是奥本海默所面临的、所无法摆脱的情境。这也同样说明了,原子弹问题不仅是他个人的道德困境,更进一步的,它的矛盾性,是它所固有的。正如那恢宏的原子弹试爆场景一般:宏伟的光芒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骇人巨响。正如那齐齐的跺脚声一般:它是欢迎的序曲、亦是恐怖的梦魇鼓点。正如那两道白光:至光明如上帝的关照,又至刺眼如内心的大白天日、公开拷问。原子弹,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他拯救了人类,也毁灭了人类。奥本海默,你是上帝,也是死神。
矛盾,是我们永远无法避开的幽魂。《奥本海默》的至精彩之处也在于此,他从奥本海默——这样一个伟大而又渺小的具体的人切入,去讲他内心的矛盾、原子弹研制,进而反映出人性的矛盾、世界本然的矛盾本性。最伟大的人,也最渺小;最灿烂的光芒,是最刺眼的。意识形态斗争、政治斗争,矛盾无处不在。人类一次次走到了时代的关口,一次次接受新的挑战和追问,但是,答案,会存在吗?《奥本海默》告诉我们:答案,会存在的。但你会接受吗?不一定。因为人类,因为世界,从来就,不只是一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