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操控全球电影观众这件事上，好莱坞无疑是高明的。

诺兰电影在中国有大批死忠粉，也有一些死忠黑，膜拜为神和看不上诺兰的人群截然对立，水火不容，两极评价本身也构成了一个电影现象。

这足以证明了诺兰的作者型导演的身份，喜欢的会很喜欢，不喜欢的就完全理解不了。他也志不在大众都喜欢，即使拍商业大片，也是想要强烈地表达自己。

诺兰是拍作者电影出身，而且一辈子都是一个忠实于内心的电影作者。一个导演最早的创作经验会影响他一辈子的创作，他会在未来确认自己的风格，直到成为他的稳定人格。

比如斯皮尔伯格这样的典型美国中西部郊区大房子里的小男孩，一辈子都在拍《ET》的后传前传，始终是个在治愈童年的小男孩；詹姆斯·卡梅隆又是一个爱冒险的技术狂魔，一辈子也最喜欢拍探索自然、使用时髦新技术的电影，讲故事和自我表达什么的，都不是最重要的。

诺兰不是美国导演，他来自戏剧非常发达的国度——英国，耳濡目染的戏剧氛围中长大。诺兰喜欢影像，更喜欢在影像中表现人内心的冲突，他的打碎时间线，平行蒙太奇这些花里胡哨的电影语言（有人喜欢有人讨厌），都是为了表现人物内心的冲突。这件事上他比很多导演都执迷，以至于我怀疑诺兰自己也曾经受到精神问题困扰。

他早期的作品《记忆碎片》的男主角就是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虽然给了一个设定，记忆只能停留15分钟，但是把他放到现实生活里看，就是一个有记忆力障碍的人，偏巧要面对职业的问题要解决。诺兰写人物真很喜欢写人物内在的心理障碍和人物职业（外部）之间的冲突。

他到好莱坞拍的《失眠症》，是一部类型片，另有编剧写剧本，他只做导演。这部电影是他所有电影里故事最流畅，最不被诺兰式剪辑打乱观影节奏的电影，但是他仍然强行地输出了他对一个备受职业伦理道德困扰的警察，内心煎熬失眠产生幻觉的影像语言，和正在上映的《奥本海默》里主角看到原子弹爆炸时的心理反应的镜头相似度极高。

就是将人物的内心的冲突视觉化：在职业伦理和道德伦理之间的“量子”纠缠。

奥本海默的内心冲突是作为科学家追求探索世界奥秘，发明新事物改变世界的职业野心，和作为一个正常有人性的人的良知之间的冲突。那么诺兰本人对这个冲突有态度吗？

当然有了，电影里有控诉的能量，有对世界不能变好的悲观情绪，这个是作者电影特供，根本不治愈、根本不抚慰，根本不提供解决方案。他输出了这种冲突根本无解，政治权力爱好者恒爱权力，也恒占有权力，核威胁永远存在直到地球毁灭，科学家永恒痛苦的一个事实。

诺兰通过一个内心冲突到分裂的科学家的传记片，在2023年给出这部电影，很像是人类对自己命运的寓言。

“如今我已成为死神，世界的毁灭者”，像是全片的一个锚，锁定了故事方向，锁定了人物内心的冲突。

诺兰靠什么完成这个冲突的塑造，又怎样用奥本海默的冲突输出自己的表达？

美国著名学者丹尼尔·奥尔布赖特说：“一部虚构作品就是一个思想实验，是有关价值观的一种游戏活动。

诺兰的一个方法是先写人物弱点，非常之明显的弱点，先把人物放到比普通人道德水平还低的位置上，这是好莱坞电影的叙事套路。奥本海默刚出场时干实验不太行，精神不正常还差点弄死了老师，在大学里乱搞男女关系，情感选择不坚定，渣男本色。人物开场段落的表现，完全不拉好感。

但是这样写一个人，也会让这个人完全真实起来，劝说观众相信奥本海默原本是个普通人，并非是高高在上的天才科学家。

人物的政治立场是在斯坦福大学任教的社会关系中展开呈现，傲慢的白人精英、专业主义者；人物仍然是完整统一的。真正发生冲突的时期是在曼哈顿计划执行过程中，当然诺兰擅长的剪辑、视听手段帮了很大忙，省去了很多剧作的功课，剧作上对人物从执迷研发到犹豫和动摇，这个过程的描写是很模糊的。剧作非常简单。

在演说一场戏里，诺兰用声音、表演、剪辑呈现了奥本海默内心的冲突，也贡献了全片最精彩的一场戏。但是对他立场真正发生改变的戏，写的很潦草的。

诺兰是个思考型的电影作者，也热衷于在电影里输出思想，他擅长的和不擅长的都特别明显，爱他的人着迷于他擅长的部分——风格化的影像、新颖的结构、凌乱的时间线，内心分裂冲突的人物，不爱他的人会反复指出他不擅长的——剧本潦草的，人物靠演员表演的，刻意扭出戏剧性，简单事情复杂化。

但是，我还是爱诺兰的，在遍地好莱坞大片里，诺兰之所以那么突出，就因为他的不完美和不套路，而且能把让个人创作风格变成一种电影时尚。

电影是给大众消费的时髦产品，特别是《奥本海默》这种商业大片，它必须有话题性，必须表达一些社会关注。诺兰这种作者型的导演特别适合拍摄犀利、有些许挑战性的类型片。

这是好莱坞电影工业在百年实战中历练的策略，给一点时髦的有新意的东西，整体上是保守和安全的，大众就会打包全收。

《奥本海默》总体上的价值观是很保守、白人犹太人精英主义的东西，传记片的主人公甚至也是个犹太人。美国利益至上，家庭、异性恋、白人男性统治霸权，等等这些保守的价值观，都是奥本海默里伴随着不公正的审判和被质疑的原子弹爆炸事件一起输出的。

这当然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输出。

不过请了诺兰做导演，就变得有说服力了很多，原因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