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的叙事结构值得回味。两场主角不同的听证会双线并行、隔空交锋,以奥本海默的安全审查事件为核心矛盾,展开整部电影的故事。
奥本海默的听证会让他在被审查的语境下回顾人生经历,电影反复从他的回忆中抽离、回到听证会现场,不断告诉观众这不是一位伟人的口述自传,而是一名嫌犯的自我陈词和隐私揭露。他的罪名,不仅是控方欲加之的危害国家安全,更是自我施加的原子弹的谋杀无辜。控方步步紧逼地践踏着奥本海默及其家人的尊严,而奥本海默则自我赎罪般地逆来顺受。内在的煎熬与忏悔,外在的监视与打压, 奥本海默经历的悲剧性、他的隐忍与坚毅,就这样集中通过听证会陈词这一叙事方式得到了体现——一生最大的成就,却成为需要自我辩护的事由。
施特劳斯的听证会则上演了一场口是心非的政治阴谋的暴露。在施特劳斯走进会场的时候,助手调侃着将那句“谁会为自己的一生辩护”奉还,也预示着他最终作茧自缚。虽然篇幅不多,但却在对奥本海默的故事形成补充的同时,自成一出具有悬念和反转的戏剧小品。
两场听证会立场相对,但最终都以当事人的失败告终,与电影中施特劳斯的那句“and the US won”恰恰相反,这场荒诞的政治斗争没有赢家,科学和人文受到了无情的践踏,国家在疯狂的反共浪潮中变得分裂,那些它引以为傲的自由价值、司法程序也变得脆弱不堪。
两场听证会的彩色、黑白对比,与其说是善恶之分,不如说象征着历史的评判——一个历经波折、成为留名青史的伟人,一个则是黯然退场的小丑;而在两场听证会相交汇的节点,这种评判摇摇欲坠,似乎随时有另一种可能。
在奥本海默的回忆中,印象最深的是原子弹成功试爆的场景。爆炸的一瞬所有声音都静止了,刚看到这里还觉得只是个常规的电影手法,但是当沉闷的爆炸声波打破了寂静,才意识到这里处理的巧妙。这里以在场视角还原声光传播速度的差异,很容易让人代入平时见到闪电与雷暴的场景,感受到自然之力的震撼,而且也颇具隐喻意味——当人们最开始看到原子弹的时候,他们以为看到了结束战争的和平曙光,而核能所带来的巨大恐怖就像那声迟来的声波一样,在战后才慢慢显露出来。
看了《奥本海默传》原书,深感有趣的一点是,诺兰对于基利安·墨菲这个演员的感情,可以说远比他对奥本海默这个人物或这个角色的感情来得更深。基于诺兰对奥本海默经历与性格侧面的主观选取,最后呈现出来的“奥本海默”几乎可以说是做了“适墨菲化”的改造,却失去了这个角色本应具有的更强的张力。
仅从照片上,就能感受到奥本海默和基利安·墨菲的气质差异,奥本海默虽然苦闷凝重,但也骄傲、野心勃勃,更具“男性”气质,而墨菲的气质则更加哀婉柔和。在对奥本海默的呈现中,诺兰选取了最适合墨菲演绎的那个侧面——天真、脆弱、神经质、优柔寡断、悲天悯人。当然,诺兰对于这种气质的主观偏爱实际上牺牲了奥本海默这个角色的复杂性,呈现出另一种理想化的单一和片面。
电影很少表现奥本海默aggressive的一面。偶有的几个片段,比如第一次和格罗夫斯上校的对话、向朋友阐述曼哈顿计划的工作部署、在同位素听证会上的戏谑发言,都欠缺了一点力度,展现出来的是一位天真的科学家,而非野心勃勃、受人追捧的领导者。可是,谁能说奥本海默在造原子弹时没有一丝个人野心呢?就像诺兰在采访里说的,天才有能力预见事情的后果,谁能说他在美国投下原子弹之前,没有将无辜者生命暂时性地放在个人科研成就追求之后呢?我认为这反而能更好地解释奥本海默在片中近乎道德自虐的表现。
总之,诺兰似乎看重奥本海默身上的悲剧性远胜其历史和文化意义。这部电影不同于常规传记片,采取了一种极度内聚焦的视角进行叙述,这是一个有趣的视点,但或许是本片缺乏历史感的原因。导演着重表现奥本海默身上具有自反性的戏剧冲突——亲手制造原子弹却因原子弹而备受煎熬、为国家效力却被国家抛弃,却未在影片升华上做更多努力,比如人类如何尝试用理性规制自己亲手制造的核能怪物、或是冷战时期的时代焦虑等更宏大的历史主题,让本片似乎离“普罗米修斯盗火”这个意象应有的史诗感仍有所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