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豆瓣上写影评。
时至二刷才开始正式写类似“观后感”的东西。想写的东西很多,繁杂纷乱,想着该遵循什么结构顺序。于是最后变成了从浅谈诺兰到意象理解。
诺兰关键词:不说教,不硬煽,不自我感动,不滥用特效。
意象关键词:雨,黑白彩色镜头,音符,悖论,死亡。
Oppenheimer,这部电影早在半年前就听说了它,因为非常喜欢基莲,在了解Peaky Blinder电影时偶然看到它的推送。被封面上基莲戴着浅咖色矮平帽神色忧郁的凝视吸引进去,瞥到了“诺兰导演新片”这几个字,顿时惊喜之上再添惊喜。
诺兰的电影一向以“难懂”著名。之前有看过他的几部早期作品,虽然某些细节和镜头意义的确难懂,当对电影技法接触不够多时,总得多看几遍、多搜分析,诸如镜头切割的蒙太奇时空游戏,充满巧思脑洞大开的设定……但即使抛开这些在第一次观影时难以全部理解的谜题不谈,也能被他设置的框架深深触动。有人评价他的电影“匠气”,可在我看来把技巧运用到如此炉火纯青还不显刻意的地步,实属罕见。
之前曾和朋友聊起,极度痛恨某些刻意煽情的导演,和把观众当傻子的导演,用粗制滥造的背景音效和老套甚至缺乏逻辑的台词生硬操控观众情绪,被这种低劣的手法拖拽出来的感受,只让人觉得想吐。
对比之下,诺兰导演是真的尊重观众。他一不说教,二不硬煽,三不自我感动,四不滥用特效。这四条里每一条都完美戳中我的喜好。
一不说教。他不会强硬地给观众灌输他的观点和思想,而是苏格拉底式提出与展现问题,将各种角度、条件、立场摆在观众面前,我们要做的不是接受灌输或立即回答什么,而是理解与思考。诺兰总是能利用光影音乐和叙述构建出一个可供观众们思考的空间,变成电影精神层面的留白,与此同时每个镜头蕴含信息的密度也被增厚,这成为不少人爱把他的电影一遍又一遍反复观看的原因。
二不硬煽。其中的情绪往往也是跟随剧情自发产生的,诺兰“充满匠气”的技巧运用大多是出于情绪引导,而非操控。引导有一种尊重主观的意味,间接指引线索;操控则是填鸭式塞入,直接糊在脸上。有时甚至不用台词,动用高明的留白,比如敦刻尔克,直接用令人惊叹的画面来填补台词的空缺,而情感的递进则是跟着镜头移动和配乐递进,观众自发地被镜头、被音乐感染,情绪在此时无声溢出。和大多先拍好粗片后配乐的做法不同,诺兰通常选择先和作曲人沟通某个片段想要表达的感觉,做出大致的demo后再按这种配乐进行拍摄,是一种拍摄融合进配乐、而非配乐后期迁就剧情的方式,由此也更显相得益彰,因为作曲人不受成片限制更加自由,而拍摄过程本身就播放配乐烘托氛围,用诺兰的话说,他会“带着配乐的感觉去拍”。
三不自我感动。在诺兰的电影里很难看到一些低质电影里常出现的自嗨式令人脚趾扣地的尴尬桥段。诺兰真的很擅长用隐晦、委婉,或者更准确地说——优雅——这样的方式去推动剧情,一句对剧情而言分量极大的台词能像大提琴声的尾音般轻柔丝滑,偶尔漫不经心的幽默和点到即止的激情比起大篇幅渲染要好上太多。
四不滥用特效。实拍狂魔,精益求精,无论是盗梦空间里失重的那段拍摄,还是蝙蝠侠中小丑炸毁的医院,全都没有用到一丝一毫的特效。而为了此次奥本海默的拍摄,团队直接研发出77mm的黑白胶片进行实景拍摄,而不是先用彩胶拍摄后采取技术手段转为黑白,用心程度尤见一斑。再如原子弹爆炸的画面,三位一体试验和后面正式轰炸广岛与长崎,一些单单奔着“原子弹爆炸的刺激画面”而来的影迷一定会失望,因为那样震撼的场景全片仅出现了一次。但诺兰尽心使出浑身解数,在前期不断用爆炸时的片段、人群或哭泣或欢呼的声音、奥本海默沉思的眼睛、薄伽梵歌的诗句……用尽一切能与那场戏呼应的部分为后续高潮造势。因此那惊天一炸,我们能看到的就不仅仅是灼烧的火光和冲天的蘑菇云,而是夹杂满了科学家们的挣扎、和随之上升的对人类、死亡层面的思考。
《奥本海默》一如既往地延续了以上四个优点,也更是诺兰本人的一次突破性尝试。
此前诺兰也拍过基于历史改编的电影,敦刻尔克,但后者分了三条叙述线,分别讲了海陆空不同的故事,又各选几人成为历史事件人物的真实缩影。
而这一次,他拍的是历史人物传记。
聚焦于一人,向来“玩弄时间”的诺兰会选取怎样的角度展现?要知道大多人物传记是线性叙事,极容易看困。
因此在正式去看这部电影之前,我修正了电影预期,也做了不少功课。虽说历史传记片不存在剧透之说,但电影的呈现总归仍保留着些许惊喜,更遑论诺兰。提前补了会出现的真实人物、彩色与黑白镜头的指向意义、历史的大致时间线、量子物理学最基本的浮光掠影般的史话、电影团队的访谈与幕后……基莲主演,诺兰导演,半壁好莱坞江山配角卡司,业内顶尖的制作班队,无论哪一条都值得我拉满期待值。
为求最好的体验,买了IMAX杜比最贵的票。(后来发现除了票房价外其他都是各平台服务费,真该死)可惜离家最近的影院没有IMAX版了,在走去影院的路上耳机里一直播着Tout l'univers这首歌,想象奥本在每个节奏转换处的画面,只有原子弹爆炸的场面和他的背影,他脱下帽,向着不知谁人致敬。
一刷的开头,我沉浸在浓浓的兴奋感里,一面被如同长安三万里那样把角色对号入座的快感宽慰,一面又被基莲本身的美貌暴击()
一刷重在感受,二刷重在分析。一向享受看电影带来的情感调动和展现手法的惊喜,某些钟意的镜头能在一瞬间把感受定格为永恒,此后再看到那个镜头时,周身都顿时被那种感觉环绕。还有一些脑子里蹦出的、转瞬即逝的联想,它们微小,却闪着夺目的光,所以全身心地让自己陷入其中。而二刷时,那些被一刷感受压过以致忽视的细节,都开始漫上来,重新过滤理解。
这部电影里有太多镜头让我触动。但最印象深刻的意象,还是雨。
-雨-
电影开幕即为下雨的画面。雨滴、涟漪、奥本海默那张沉郁的脸和灰蓝的眼瞳,他在其中看见了什么?雨最常起到哀景衬哀情的作用,而诺兰显然不满足于此,看到后面才发现,这雨是爆炸范围波的隐喻,还不仅仅如此。雨这个意象充斥在影片中太多次,最初,最终,剑桥的实验室外,洛斯阿拉莫斯的试验场上,与爱因斯坦的对话里,针对讨论苏联间谍和氢弹研制的圆桌会议上………
晚上熄灯躺在床上,突然灵光一现,雨是否也暗示了波粒二象性的含义?纷落的、杂乱的雨,是有其自身的质量和速度的粒子;雨在落入水面时又变成涟漪,那涟漪一圈一圈,水面震荡起伏,复又成了传递能量的波。
奥本海默将量子力学从欧洲带回,从无到有建立了伯克利的量子体系。而他本人似乎也成了美国量子力学的代名词。量子力学的起点正是光的波与粒争论,在传统力学中两者针锋相对非黑即白,而在量子领域里面,光两者兼具,矛盾统一。
在伯克利的第一节讲堂上,诺兰就经由对话把“Paradox”这个量子力学起源的谜题展现出来。
奥本海默:光是粒子还是波?
洛马尼茨:(一愣
奥本海默:量子力学说两者都是,这怎么可能?
洛马尼茨:不可能的。
奥本海默:不可能的。
奥本海默:但事实如此。
看似矛盾,但确实如此。光在量子力学中承载了波粒二象性的含义,成为悖论,又的确存在。
奥本海默本人也如同量子力学本身一样,在传记里,他“野心勃勃又无安全感,才智超群又幼稚可笑,果断坚决又惶恐不安,坚忍淡泊又充满困惑”。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影片中,他成为Paradox本身,复杂又矛盾,俨然谜团一般。
影片里,当泰勒计算出链式反应失控后有烧毁整个大气层的可能性,即毁灭世界时,爱因斯坦的一句台词十分触动:你迷失在你那无限可能性的量子领域,因此来找我寻求某种确定性。
短短一句话却揭示了太多东西。没有明说量子力学,却通篇都是量子力学。正是那无限可能性造就了奥本的挣扎与矛盾,胜利与悲剧。
-黑白与彩色镜头-
为人类带来原初之火的人,最终因原初之火被噤声,他被锁链缚在高加索山脉之巅,被鹰隼和乌鸦啄食血肉,不复神圣。
为了直观展现这份复杂,诺兰用了两条线。
开篇两条线有各自的名称,和敦刻尔克一样熟悉的感觉。奥本的彩色视角下,主观,叫作“裂变”;施特劳斯的黑白视角下,客观,叫作“聚变”。
一开始我没有get到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奥本的裂变很好理解,原子弹。但对应氢弹和聚变的施特劳斯…?我猜想,会不会是施特劳斯代表了某些不怀好意的政客,而奥本代表了某些纯粹的科学家,是否在暗示,聚变(politics)的威力比裂变(physics)更大?虽然科学家们费劲心力研制出了核武器,但最终的使用权却落在了政客手里。参见杜鲁门时,奥本海默无不痛苦得说,他感到自己手上沾满鲜血。而杜鲁门只是嘲讽地递他一块手帕,鄙夷不屑地说是我而不是你下令轰炸,并对国务卿说再也不想看见这个爱哭鬼。这是否又揭示了某种权力的不公?
总之从历史的角度来说,奥本海默因以施特劳斯等敌对政客落得了声名俱损的下场,政客不光彩的手段的确对其造成了巨大影响,使他们遭到流放以至于避世去往圣约翰。
顺着安全听证会的脉络,观众得以遍寻他的前半生。研制原子弹前的求学教学生涯,研制原子弹中与军方、政界周旋的曼哈顿时期,研制成功后的声名荣辱,一切都在当年那场堪称侮辱的不公正审判中得以抽丝剥茧。
-音符-
学生时代,奥本从原本的化学系转去了物理系师从布莱克特,但在当时以实验物理为中心的剑桥,奥本深陷焦虑痛苦的漩涡。直到毒苹果事件后,玻尔给他指引了一条明路:理论物理的中心——哥廷根大学,远离烧杯与药品,一个能让人保持思考的地方。
这里也诞生了电影名场面和最出圈的那首曲子:
玻尔说,代数就像音符,重要的是听而不是读。Can you hear it?
这个地方,音乐一下子明朗起来,镜头划过浮云和山脉,节奏愈加激烈,以致热血沸腾。
他坐在教室里,苍蓝的眼睛盯着讲堂之上玻恩教授指向的某行公式,此时周遭一切都跟着音乐颤抖起来,仿佛被某种未知的引力撼动。音符的舞步极速旋转,带着粒子的抑扬顿挫,又兼具波的起伏不断,像急不可耐回旋加速的电子,高频之下又潜藏着来自远方的召唤,催促他越过波粒争论的世界,开启量子领域的大门。
于是他在那音符中窥见击起涟漪的雨滴,布朗运动中的微粒,新墨西哥州夜里迸溅的火星,角落破碎的玻璃杯,艾略特笔下的荒原,教堂四周的玻璃花窗……音符的速度越来越快,能量也越来越强,属于他的乐章声音渐渐压过无序,取代了原本的节奏。那是中子星正以它的核心燃尽一切,之后旋律密集高昂的音符渐缓,于是中子星开始冷却、坍缩,变为一颗暗星,引力覆盖捕捉编织一切物体,它们被拆解复又重组,变成新的属于他自己的旋律,他轻笑,看到宇宙向他拥抱而来。
不仅听懂音符,他还谱写旋律。
-死亡-
"Now I am become death, the destroyer of worlds."
借由诗歌引出“死亡”的概念,难免不偏浪漫主义。《薄伽梵歌》里,毗湿奴对王子阿周那说的这句话在全片出现了两次。一次是和琼共枕时,一次是三位一体核爆试验成功时。
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在法语之中性高潮写作“la petite mort”,直译过来是“小死亡”,或者按意识流理解,性高潮快感的一瞬濒临死亡边界。影片之中,琼从书架取下这本书摊开,赤裸地压上奥本海默的身体让他开口念出这句话,挡住昏黄的光线,死亡的阴影向他袭来。在性高潮中思考死亡,这种意识的联觉在文学里不罕见,但诺兰却用镜头语言描绘出来了,令人震撼。
第二次在三位一体试爆现场,1945年7月16日的洛斯阿拉莫斯,黎明的第一束光被原子弹点亮。先是耀眼的白光,继而是不断升腾的橙黄与赤红,气流挤压翻涌向上,变成惊心的蘑菇云,滔天的火光轰鸣嘶吼后,黑色的烟雾从光里逸出、反扑、包裹,黑色吞没一切,黑色倾覆一切。那黑色即为死亡。
奥本海默一次隔着古老传说和诗句去触碰,一次身在现场看到被他和他的团队们发明出的人造死神,镰刀能在须臾间切割下无数萎靡头颅。这个时候,他的脑子又会想到什么?
直到最后,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池塘边对他说完那番话时,他的脑海中仍盘旋着死亡。
……
此外还有太多太多可说的,奥本和每一个人物的链接,格罗夫斯、劳伦斯、拉比、凯瑟琳、琼、爱因斯坦、泰勒、施特劳斯……
不仅仅只有雨,黑白彩色镜头,音符,悖论,死亡。
链式反应已经启动,而奥本海默是按下按键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