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住没看任何长篇幅的影评,然后时隔一天进行二刷。
既然它叫奥本海默,那我们就从他开始聊起。
【关于选角:被缔造出的平静】
在一切开始之前,我无法不赞叹选角的精准。墨菲饰演的奥本海默,拿捏了这个角色的灵魂:一种被缔造出来的平静。
还记得再一次有人被将军激得愤愤离场时,奥本海默说过的那句话:“不是谁都像我一样会控制情绪。”奥本海默的躯壳像一张网,牢牢锁住了他的偏执、情绪化、自大…格罗夫斯将军如数家珍的那些缺陷,正一语道破了奥本海默的内核:在天才的标签之外,他连普通人都不如。
但是他毫不外露。
墨菲饰演的奥本海默是“状似平静”的。他没有太多神态变化,甚至连语言都欠奉:在面对至亲兄弟弗兰克时,他明明不满他女友的服务员身份,却只是沉默,最后憋出一句“只要你高兴,我就高兴”——这已经是他最自然情况下的表达能力了;而面对施特劳斯关于琼的诘问,他内心的歉疚与痛苦几欲将他吞噬,闹钟的踏地声震耳欲聋,而他的表现——不过是缓慢地眨了几下眼而已。
如何去演绎这种虚假的平静,看看墨菲吧,他清瘦,饰演一个研究员显得有种恰到好处的斯文感;但穿上军装呢,又不显得装腔作势,那衣服衬得他挺拔,你可以说他不像奥本海默了,但也得承认他穿上是好看的。
奥本海默意气风发时,他轻声为唯一的听众讲课:“可光就是这样,虽然自相矛盾,但是依然成立”,轻描淡写,你的注意力却牵在他扬起的粉笔里;奥本海默颓丧时,他整个人就瘪下去了,缩在旁听席的沙发里,像只淋了雨的小狗似的,令人不忍再苛责他。
这种脆弱感太妙了,每一位观众都知道奥本海默是如何一步步自欺欺人(西拉德:“你是个天生的科技推销员,你能说服任何人,甚至包括你自己”)走到被欺压这一步的,他全然算不上无辜,但每位观众都会觉得他可怜。
因为他不哭不闹,以殉道者的姿态挨受着,对一切咄咄逼人照单全收。是啊,世界不会因为他自愿殉道原谅他,但观众会。
【角色塑造:令观众自愿共情】
这就要引申到第二点,由奥本海默的反差性格讲到诺兰的拍摄剪辑手法对他的塑造。
诺兰太知道如何塑造一位道德上有损、却程序上正义的角色。太知道如何让观众与奥本海默共情,从而理解普罗米修斯的含义。
首先,他在用从内到外的视角拍人物。
一般我们看到的人物传记,多以第三方视角去看主角的情绪辗转起伏,高兴了看他笑,低落时见他哭。可诺兰镜头下的奥本海默,把他汹涌的脑内情感剖开给观众,用他癫狂的内在去触摸观众的感官神经。
所以大家能看到奥本海默在剑桥求学时,波纹与点状动态来回交织的蒙太奇,由此知道他躁动不安的探索欲没能得到满足;听到耳边震耳欲聋地踏地声,眼前明明看到的是地图上的水波纹,却能感同身受诺兰巨大的痛苦,知道他那句“总统先生,我感觉我的手上沾满鲜血”绝非虚言。
因为某种程度上,我们都在三个小时里,短暂地成为了奥本海默。没有人会在木屋演讲的掌声与欢呼声中笑出来的,因为在荧幕上奥本海默失去听力、眼前迸裂出白光时,所有人都知道他想到的是什么。
那这种由内而外的窥探镜是怎么递给观众,让观众完成从“戏外人”到“戏中人”转变的呢?我认为离不开强烈的反常识画面与音效。
最直观的感官体验永远是条件反射,听到掌声会引发正面情绪,那如果把“鼓掌”变为“踏地”呢?会困惑吧。
这是什么声音?——在施特劳斯诘问他关于琼的事时,画面闪回枕头落地、浴缸充水,伴随整齐而巨大的跺地声,这是踏地声第一次出现,没有交代任何有效的信息。
这个画面来源于什么地方?——在地图上漾开象征原子弹的水波纹、飞行员提起榴弹划过夜空时,踏地声第二三次出现,伴随画面是踏地的一排排脚。这个镜头和声音已经足够奇怪、出现的足够频繁了,给观众的大脑里埋下一个锚点。
原来如此——木屋演讲,奥本海默显得不那么快乐,美国民众的热情太突兀了,像一块过分夸张的贴图。画面中大家传递着伏特加、一排排脚开始踏地,观众猛然省悟。原来狂热是如此可怕。
踏地=狂热,等式成立。
而奥本海默低落、平静,他肃然的面容反衬着狂热的声音,于是我们理解了他的痛苦。
这样的反常识,还体现在非公开听证会上奥本海默的裸体、战斗机上奥本海默望向划过的原子弹等画面,都不如踏地这个意向典型,也就不做赘述了。
其次,他采用了双视角并行叙述。
主视角当然是彩色的(裂变),来源于奥本海默听证会的个人回忆;次视角是黑白的(聚变),来源于施特劳斯的陈述证词。
黑白视角下,由于来源者的偏见与恨意,当然奥本海默看上去就令人讨厌一些。他在同位素出口国会上将施特劳斯批的体无完肤、在氢弹讨论会上又有点夺权的意味了。
这些不妙的铺垫使得奥本海默变完整的同时,也为后面的反转埋下伏笔。
当观众们被迫接受了长达一个小时的闭门听证折磨,看到奥本海默被指着鼻子诘问,可怜兮兮地一言不发,然后说什么“该死 但是我就是这么爱着我的祖国”这样政治正确的话,内心对弱者的怜爱油然而生,之前再坏的印象也被削减了;
更何况最后大恶人揭开虚伪的面纱,在休息室里狰狞地破口大骂。这一坏人形象的做实,彻底成为扳回奥本海默印象分的最后推手。毕竟人坏,说的话自然也成了栽赃陷害。奥本海默踩着他老对头的鼻子,摘取了同情心的桂冠。
(题外话:最妙的是,施特劳斯气急败坏所述的“他就是个国王,把愧疚当做勋章,让所有人都同情他”,当真在屏幕外得到了灵验,不得不说,有时候最了解你的,还得是你的敌人啊。)
最后,奥本海默式的故事,与很多人对自己一生的期许契合。
这也是所谓的“白男感”的缘由吧。从结果主义来看,诺兰塑造的奥本海默具备一系列成功男士的标配:
美国国籍(属地正确)、犹太人种(种族正确)、衣食无忧只用专耕学业,还是时代里最拔尖的天才科学家。才貌双全,在研制原子弹前就已经声名双收,原子弹之父的名声更是让他享誉全世界。有一位解语花情人、一位女斗士爱人,并在沉冤昭雪这一项目上大获全胜,被授予勋章……
加上他已经常年被自己的愧疚折磨,当然道德上也不应该受到指摘(杜鲁门:原子弹是我让放的,不是你),简直是完美的做梦素材。
要我我也不忍心诟病他——谁还能找到更好的做梦模板吗?
当然,当然,他带来了一系列伦理上沉重的思考,不过这些之于完美的人设,都是些无伤大雅的赠品罢了。
【角色高光:理想主义者的灭亡】
在分析与无尽回味的同时,我也叩问自己,去二刷这部信息量巨大的电影的原因:奥本海默身上,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理想主义者宿命般的灭亡。
让我来概括奥本海默的一生轨迹,我大概会用这两句话,第一句是:“在我爱的土地上,建起我理想的高楼”。
新墨西哥州,洛斯阿拉莫斯。
这个地点,在电影里出现了不下五次,都是带有奥本海默少见的强烈个人色彩的。
譬如在海森堡面前,面对仰慕之人的盛情邀请,他却答道:我要回到新墨西哥州去,我弟弟在那有个农场,我现在正强烈的思念着那个地方;又譬如当他遇到自己未来的未婚妻凯蒂,他们在洛斯阿拉莫斯的风沙里接吻;再譬如,他准备参与曼哈顿计划时,凯蒂也是在这里告诉他:去吧,这是你的时代了。他于是下定决心。
洛斯阿拉莫斯的风卷草与暗星,承载了他“家”一字的重量、记录着他爱情的起始、见证着他理想的启航。当他面对将军,在黑板上四个字母间圈下那个圈,吐露出“洛斯阿拉莫斯”这几个字时,他该有多幸福啊。
在我可以完全信赖的地方,施展我理想的拳脚。
故而我能够理解他专权、自大、膨胀,以至于忽视内心良知隐隐的不安,毕竟在意义非凡的土地上完成历史性的成就,这样大的诱惑无人能抵抗。
第二句概括他终生轨迹的话是“理想所带来的毁灭,覆灭了我的一切。”
奥本海默由喜到悲的转变,往长了说不过7.15-8.6,二十天,往短了说仅有几个小时。
凌晨五点半,原子弹的蘑菇云成功升天,他是洛斯阿拉莫斯的英雄,连将军都要称赞他“选你当曼哈顿计划负责人,是我最正确的决定”;他还没从晕晕乎乎的吹捧声里醒过来,就被士兵打下当头棒喝“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但是原子弹现在被我们接管了”。
箱子合上,门房紧闭,载着将军的车远去,奥本海默问了半句“我能去华盛顿吗?”又在将军的无言沉默中悻悻闭了嘴。他一瞬间仿佛不知道把自己安置在哪了,地位再高,不过成了空壳。
这一身份转变带来的打击还不算,更耐人寻味地是声称会尽量给他消息的将军音讯全无,他还是从广播得知广岛原子弹爆炸,而体量相当于2w吨TNT。他内心的预算,也只有3k而已。
二十二万条生命的重量压的他喘不过气来,要知道《时代》杂志报刊封面上,刊登的是他的相片。
那些自欺欺人的借口瞬间瓦解,他的理想亲手击溃了他的内心。他该如何去接受,是他最向往的量子力学带给二十二万生命的湮灭?又该如何去接受,他最自信的理论物理的数值小了十倍这一偏差?
以身殉道,也许是最后的办法。
想到奥本海默此时的状态,我总是想起史铁生的那句:“果然,在那明媚的阳光中传来了那一声枪响。那枪声沉闷之极。”多年前奥本海默在玻尔手中夺下的那颗毒苹果,终于在多年后被他自己啃了一口。
“我将化身为死神,毁灭整个世界。”
【尾声:让一切回归原点】
写到这里,这篇影评已渐入尾声,让我们回到宿命轮回的起点,那时二战还远、奥本海默还是个实验频频出错的学生。他在嫉妒之下试图用一颗毒苹果杀死自己的导师,又为自己这种不计后果的发疯而追悔莫及。
他眼中的一切在后来看上去都那样无波无澜,直到有位物理学家建议他去哥廷根,追求自己想要的:代数就像乐谱,重要的不是你会不会读,而是你能听到吗?
奥本海默在这句话后离开剑桥,而与此同时,一只蝴蝶恰好煽动翅膀,没人预料到它究竟会引发怎样的风浪狂潮。
我落笔这篇的BGM是电影原声OST:Can You Hear The Music,一声声叩问着这篇影评的主角,奥本海默:一颗极端分子的子弹于险滩射进了他的大脑,他为理想主义而死,这毫无意义。
这毫无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