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所经历的最大革命的最大矛盾在于它追求的正义,却要通过无休止的非正义与暴力来实现。
————《反抗者》,【法】阿尔贝·加缪

作为一个自诩信奉Marxism的青年,在《奥本海默》于内地上映前我就报以了极大的关注。在观看影片的当天,我充分做好了思想准备,打算以左翼哲学与国际共运史的角度来审视这部作品。毫无疑问,这部作品在我这里是符合预期的,但我也理解一部分人看不下去的原因——这部作品绝对是有观影门槛的。如果说大多数人对于二战中反法西斯、反纳粹这条主线还有一些粗浅认知的话,那么美苏之间在二战中亦敌亦友的复杂关系,以及影片中提及了好几次的西班牙内战,恐怕就不是那么为人所知了。但在我看来,这个看上去只是烘托情节、丰满人物形象却并未明确讲述的字眼,恰恰提供了一种解读该作品的另类视角。如果我们把原子弹的诞生视为一场从技术引爆开始,以至于引发全世界制度以及伦理改变的革命的话,那么这场革命的过程与结果上的正义就一定是值得商榷的。

首先,让我们简要科普一下西班牙内战:

1936年7月17日,在摩洛哥的西班牙非洲军团哗变,处决了军中支持共和国的六名高级将领,并在弗朗哥的默许下起兵反叛。随后,西班牙本土的叛军也起而相应,西班牙内战由此爆发。战争持续了三年,最后以左翼共和政府的失败及法西斯党徒弗朗哥的上台而告终。西班牙内战为世人所熟知,不仅因为其旷日持久且伤亡惨烈,还因为它是德意法西斯与红色苏维埃的隔空斗法,被喻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预演和前奏。
除此以外,西班牙内战在世界范围内的知名度,更是因为它的参战者实在太过“星光璀璨”。在支持左翼共和政府的西班牙国际纵队中,有美国大作家海明威、战地摄影师卡帕、法国大师加缪、英国作家奥威尔、诗人奥登、智利诗人聂鲁达、南斯拉夫革命家铁托和加拿大医生白求恩等。这场战争中甚至还有上百位的中国志愿军:毕道文、李丰宁、刘景田、谢唯进、张树生……他们肤色不同,语言各异,却能团结在同一个理念下,为一群素昧平生的人,不远万里踏上一块陌生的土地,赌上性命去战斗。不管后世的左翼如何四分五裂、改弦更张,西班牙内战在国际共运史上的光辉地位都是不容否认的,因此有人将西班牙内战称为“世界最后一次为理想而战”。

影片中不止一次提到过奥本海默为西班牙内战捐钱。让我印象比较深的一段,是奥本海默刚在酒会上认识希瓦利埃与琼的时候。奥本海默首先表明自己不是party member,且对加入party也意愿不高:

但这并不意味着奥本海默不了解Communism,也没有对应的Communism实践。他表示,自己读过《资本论》的全部三卷,且对于西班牙内战,他其实一直有捐款。希瓦利埃觉得,那你完全可以通过party捐钱,这样钱可以直达前线。

对此,奥本海默还是默拒了。从他后来与琼的谈话中也可以看出,他认为:

事实上,同时代的两位著名法国哲学家:萨特,以及梅洛-庞蒂,对此也持着十分相似的立场。用梅洛-庞蒂在《辩证法的历险》中的一句话来说,“一个人不可能既是自由作家同时又是Communist”。当然,这也同样并不妨碍他们为Communism大声疾呼,为推动Communism的传播做出实实在在的贡献。从这个意义上说,奥本海默生在美国既是幸运又是不幸。幸运在于,奥本海默无需像萨特、加缪一样亲赴战场,自己的祖国也能免于法西斯铁蹄的蹂躏;不幸在于,奥本海默的祖国是一个麦卡锡主义甚嚣尘上的国家,不能像法国一样光明正大地宣传Communism。进一步说,法国能在战后取得周旋于美苏之间的相对独立自主的地位,成为第一个与新中国建交的西方大国,甚至后来能发生震惊世界的“五月风暴”,与这一批激进的、亲苏的存在主义哲学大师们都脱不开干系。也许对于这些卓越的大脑来说,自由真的是他们思考、创作的基底价值吧。

有趣的是,虽然《奥本海默》整部影片都一直在谈Communism,但却自始至终保持了克制,悬置了对于Communism的判断。Commuism在影片中更像一个无言的(大)他者,用于彰显奥本海默跌宕起伏又矛盾复杂的一生。这样的处理是恰当的,不管是出于商业化与深度的平衡还是忠于传记题材的原因。还有一个可能的原因是,诺兰对于近年美国政治风向的转变有着自己的体悟。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2022年12月16日,拜登政府才准许撤销1954年吊销罗伯特·奥本海默安全特许权的决定。这些究竟与近年美国在年轻人与知识界中间抬头的Democratic Socialism有无关联,我们不得而知,需要留给观察家们自己去品鉴了。

影片另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片段在于末尾。罗博从奥本海默在1945年毫无顾虑地执行原子弹制造计划到1949年顾虑重重对氢弹制造计划的反对,步步为营地拷问奥本海默内心的真实动机。

这段“核爆“的处理突出了气氛的剑拔弩张的同时,把剧情推向高潮

这种拷问,在妻子凯蒂那里同样有所体现:

影片的女角色虽整体着墨不多,但都个性鲜明、敢爱敢恨,是那个时代的女性先锋。美中不足的是没有突出描写凯蒂作为生物学家的身份

所有的拷问都在指向一个关键问题:如果奥本海默确实只是在享受扮演殉道者的快感呢?你把刀子造出来,递给别人,别人拿刀杀了人,你就一点罪过都没有吗?

本文无意将此话题引向电车难题一类的纯粹伦理学上的思考,但在进行下面的探讨前,我想先一步指出的是:那种认为原子弹下无冤魂的论调是一种谬误。即便从最严格的角度审视当时的日本人,不把日本人民与日本政府分开讨论,而是把所有日本人都当成彻底的、无差别的、忠诚于军国主义的该死的人,我们也需要知道的是,死于广岛、长崎两颗原子弹的还有被日本强征到本土的中国、朝鲜劳工。对于这部分人的无辜罹难,美国政府一定是难辞其咎的,因此并不存在“没有滥杀”的说法。厘清了这一点争议后,我们方能来追问:奥本海默究竟有罪吗?他是不是在享受殉道者的崇高感呢?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在决定主导曼哈顿计划前,奥本海默就已经不是一个道德上没有瑕疵的人了。影片一开头,他就差点想毒杀自己的导师;他的感情生活也难以称作检点。但这恰恰是更接近真实的,传统的英雄人物临危受命拯救世界式的伟光正叙事方式只会让历史人物流于脸谱化。伟人也是人,而人性都是复杂、幽微的。伟人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那么理性,他们也会感性先行,并在形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后才意识到痛苦。对于这样痛苦的奥本海默,萨特可能会冷酷地对他说:无需纠结你行义举时的情感是真实还是伪装,人就是他一系列行径的总和。你这样痛苦下去,只是一种自欺,是懦夫。成为英雄或者懦夫,完全是人由自己的选择造就的。人处于,并将永远处于这样接连不断的自由选择中。人是被判了自由这一种徒刑(L'homme est condamné àêtre libre)。人需要意识到:

存在主义者坦然说人是痛苦的。他的意思是这样——当一个人对⼀件事情承担责任时,他完全意识到不但为自己的将来作了抉择,而且通过这一行动同时成了为全人类作出抉择的立法者——在这样⼀个时刻,人是无法摆脱那种整个的和重大的责任感的。诚然,有许多人并不表现有这种内疚。但是我们肯定他们只是掩盖或者逃避这种痛苦。
——《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法】让-保罗·萨特

列宁也说,事物是普遍联系的,那么你奥本哈默作为名人,更应该明白你的责任、负担与痛苦是沉重且永恒的。既然当时依据自己的道德直觉做出了选择,就勇于直面它,直面所有的质疑与诘难,掌握自己定义自己的主导权,而不要指望有什么万能的伦理学公式可以依据。

萨特这番论调,其实颇具尼采式“积极的虚无主义”的色彩。他悬置了其他一切道德判断,把它们都葬入虚无。萨特唯一肯定的选择似乎就只剩下不断地勇于介入现实,介入这个主观性林立的、他人即地狱的世界里。有人会说,这只是一种取巧,在避免回答关键问题;有人会说,大多数人由于种种客观条件的限制,根本无法像萨特那般始终勇敢地介入公共生活,与异己者论战不休。这两种说法都有道理,那么我们再来看看另一位存在主义大师,加缪,会怎么看这个问题呢?令人玩味的是,加缪在《反抗者》中也如影片一般做出过“普罗米修斯”式的隐喻:

普罗米修斯令人惊异的旅程在这⾥完成。他呼喊出对神的憎恨与对人的热爱,轻蔑地离开宙斯,⾛向凡人,带领他们向天国发起进攻。然⽽世⼈是软弱怯懦的。必须把他们组织起来。他们耽于眼前的逸乐与幸福,必须教会他们为了自己成长壮大而拒绝现世的甜蜜。这样一来,轮到普罗米修斯成为主人。他起初是谆谆教诲,然后是发号施令。依然在继续着,令人心力交瘁。⺠众对能否到达太阳之城产生怀疑,甚⾄怀疑它是否存在。必须把他们从迷误中拯救出来。这位英雄于是对他们说,他知道这个城邦,⽽且惟有他知道它的存在。 对此表示怀疑的⼈将被放逐到沙漠⾥,钉在岩石上,作为凶狠的猛禽的⾷物。其他人此后便追随在沉思与孤独的主人后⾯,在黑暗中行进。普罗米修斯一人成为神,统治着感到孤独的世人。然而,他仅仅获得了宙斯的孤独与残酷,不再是普罗米修斯,而成了恺撒。真正永恒的普罗米修斯而今有了一张他的受害者中的一个的面孔。来⾃各个时代相同的呼喊声始终响彻在希蒂人的沙漠的深处。

看起来是不是和影片中奥本海默的遭遇十分类似?还记得本文的标题中,我说奥本海默想成为殉道者是一种至死不渝的对历史的反抗吗?但是这是否又与凯蒂说的,“你为什么不反抗”构成了一种悖谬呢?加缪是这样定义“对历史的反抗”的:

反抗也在历史中开展,历史不仅要求对可以作为榜样的进行选择,⽽且要求有效的态度。合理的杀⼈有可能被认为是正当的。反抗的⽭盾于是反映在不能解决的⽭盾中。这些⼆律背反在政治上有两个典型,一方面是暴力与非暴力的对立,另⼀⽅⾯是正义与⾃由的对立。

加缪继续指出,历史是没有一种绝对性在的,历史可能并不会朝着某个明确的目的线性发展。加缪引用了同时代科学发展上的量子论、相对论与测不准原理,进而说明了科学乃至历史的发展是遵循一种或然论,而不是一种决定论的。因此,任何声称某种宏大叙事,要求为了达到某种理想的彼岸而牺牲个体都是荒谬的,在这种意义下,奥本海默不可避免地要承担责任。但是历史上的过去、现在、将来,无辜者的死亡始终都会发生;历史在微观上的进退是不合理的。加缪自己也承认:

历史中表现出不公正、短暂性、死亡。要拒绝它们,也就是拒绝历史本⾝。......
只要目的正当即可不择⼿段吗?这是可能的。但由谁证明目的正当呢?历史思想对这⼀问题仍⽆答案,而反抗的答案是由手段来证明。

康德说,人是目的,而不能被仅仅当做手段;萨特说,存在主义从来不作这样的判断,一个人存在主义者永远不会把人当做目的,因为人仍旧在形成中。而加缪对此的答案是,反抗本身就是答案。那么怎样去反抗这样荒谬的历史呢?加缪说:

反抗者不会否定包围着它的历史,⽽是在历史中竭⼒肯定⾃⼰。但他站在历史前⾯,⼀如艺术家在真实前⾯,虽然想排斥它,却难以躲避它。 他一秒钟都不能使历史成为绝对。他若通过事物的力量参与历史的罪恶,也不会使之合理。合理的罪恶不仅不能为反抗所认可,⽽且意味着反抗的死亡。为了使这个明显的事情更加清楚,合理的罪恶首先强加于反抗者,因为其造反⾏动以后对神化的历史提出异议。

换言之,反抗并不是简单地对历史"Say Yes or No"。奥本海默自己已经认识到为了终结所谓“更大的罪恶”,一种“合理的罪恶”已经降临在他自己头上。因此他这时的“不反抗”,其实就是一种反抗。在万人面前演讲,在高端酒会时,他是原子弹之父,是拯救了世界的大英雄;但在他无数个难眠的、辗转反侧的夜晚,想起那些远方的哭声,他就卸下了白天那些光鲜亮丽的盔甲,蜷缩着回到了那个软弱的、负罪的、战栗着的内心。

对于这些奉承展露的疲态恰恰表明他对自己的内心是诚实的

历史无绝对,历史在微观上是荒谬的。我们承认这点,承认人认知历史的节制与限度,进而认识到人的行为本身的节制与限度。这才是反抗的真义:

真正的反抗者必须回到"不"与"是"的平衡上来。反抗既是一种生命的尊严,也是一种生命的创造。但任何反抗都不是简单地说"不",因为仅仅说"不",可能会沦为新的压迫与非正义。"之所以存在反抗,是因为谎言、非正义与暴力部分地构成了反抗者的生存状况。他若要坚持反抗,则要下决心完全不杀人与说谎,永远不同意一切杀人与暴力的行动。他也不能让自己杀人与说谎。"也就是说,反抗不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存在而去杀人,相反,是为了"创造我们现在的存在而活着,并让他人活着"。.......
革命走入歧途的原因⾸先在于,它不了解或者完全不承认与⼈的本性密不可分的那个限度,⽽反抗恰恰正确地揭⽰出这种限度。虚⽆主义的种种思想由于忽视了这⼀限度,终于陷⼊⼀种等加速运动。没有什么可以阻⽌它们造成的后果。这些思想于是赞同完全的毁灭或⽆限的征服。经过对反抗与虚⽆主义⻓期研究之后,我们现在知道,仅仅追求历史效果⽽⽆其他限制的⾰命便意味着⽆限制的奴役。⾰命思想若想保持其⽣命⼒并摆脱这⼀命运,则应该到反抗的源泉中汲取经验,应该从惟⼀忠实于这些起源的思想即有限度的思想中得到启⽰。如果反抗所发现的限度会改变一切,如果一切思想与行动超越某一点后会自己否定自己,那么万物与人的确要有节制。

奥本海默敏锐地察觉了自己的限度以及历史的限度,否定了自己,下决心诚实面对自己的罪恶。由此观之,他1945年血气上涌,慨然加入曼哈顿计划;和他1949年对氢弹计划的拒绝。这样的自我否定及其带来的精神痛苦,以及从最初的躺平任嘲,到后来宣布反对氢弹计划展现出的前后断裂,凡此种种,恰恰就是他从这种节制与限度出发,对历史进行反抗。

在被视为绝对的历史中,暴⼒是合理的,它作为⼀种相对的危险⾏为,是沟通的中断。它于是应该为反抗者保留其暂时的破坏性质。它若是不可避免,则应该始终与个⼈的责任及眼前的危险联系起来。制度的暴⼒处于秩序之中,在某种意义上是令⼈快慰的。不论创⽴领袖原则或历史理性的是何种秩序,它所⽀配的是物的世界⽽⾮⼈的世界。反抗者把杀⼈看做他在死去时应该认可的界限,同样,暴⼒不过是与另⼀种暴⼒相对⽴的极端的界限,例如在起义时。如果过分的非正义行为使起义成为不可避免,反抗者事先便拒绝让暴力为一种学说或国家理性服务。⼀切历史危险均以建立法规来结束。我们若无办法控制危机,却有办法控制法规,因为我们能确定它们,选择我们为之斗争的法规,并使我们的斗争朝它们的方向发展。真正的反抗行动仅仅为了建立那些限制暴力的法规而同意武装起来,而不是为了使暴力制度化的法规。只有当⼀场⾰命毫不拖延地保证取消死刑,才值得⼈们为它⽽死。只有当一场革命事先拒绝施行期限难以预见的惩罚时,才值得为它坐牢。倘若起义的暴力行动朝这些法规的方向开展,并且尽可能经常地宣布这些法规,这将是它成为暂时性的暴力的唯一方式。

幸运的是,原子弹这一人类历史上的巨大革命本身,成为了终结其他大多数暴力的暴力。我们于是度过了从1945年以来,或许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七八十年。奥本海默没有等到自己被完全平反的那天,但我相信,加缪的这句话能让他的在天之灵得以宽慰。这同时也是《反抗者》中心思想的高度浓缩,是对笛卡尔“我思故我在”式的傲慢与自足假象下人学的超越:

我反抗,故我存在!

(完)

Ref:

1. “八十年前的西班牙内战,白求恩、奥威尔、毕加索曾并肩作战”, https://www.sohu.com/a/106592835_260616

2. “光荣!奋战在西班牙“国际纵队”里的青田华侨”,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AxODAxMDg3MA==&mid=2649962951&idx=1&sn=7867c0a59d24ffcf694d2faf6fa35716&chksm=83db5e5eb4acd74810f397421a261513558ba4e3f423d8aab014aae4d4ad1bda6d14730f813d&scene=27

3. “西班牙内战八十周年:世界最后一次为理想而战”,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499904

4. “我因孱弱而梦想着美德——加缪和他的《反抗者》”,https://www.douban.com/note/334242717/?_i=38366007JaMURw

5. 《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法】让-保罗·萨特

6. 《反抗者》,【法】阿尔贝·加缪


奥本海默Oppenheimer(2023)

上映日期:2023-08-30(中国大陆) / 2023-07-20(中国香港) / 2023-07-11(巴黎首映) / 2023-07-21(美国)片长:180分钟

主演:基里安·墨菲 艾米莉·布朗特 马特·达蒙 小罗伯特·唐尼  

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 

奥本海默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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