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虹膜公众号)
小罗伯特·唐尼借由饰演《奥本海默》的路易斯·施特劳斯,再次获得奥斯卡男配提名,理应是个大概率事件。
传记片,争议人物,毁容式表演,加上自身的突破,或者说退却本色,乃至洗尽铅华,都是必将受到肯定的要素。特别是在电影里,我们确实很难忽略施特劳斯的存在,又很容易忘却唐尼的印记,这完全是前年获得金酸梅提名的演员做出的第一个有力回应。
唐尼固然非常需要克里斯托弗·诺兰,一个长期稳定输出且能让他另辟蹊径的伯乐。十几年成功的漫威生涯,证明了钢铁侠深入民心,却也意味着演员在四五十岁的阶段,在事业的第二春,个人表演的可能性被最大程度压缩与固化。
尤其是在近十年,自打《法官老爹》之后,他很难在超级英雄的铠甲外有表演上的华彩,复联终局之战过后唯独一部《多力特的奇幻冒险》,沉降到低幼的儿童市场,非但没有办法如期开启系列作品的长红,反而惹来了外界乃至本人对创作的质疑。
在恶评席卷而来之前,他已经选择跟家人共度一年,丢空自我,暂别镜头,但是诺兰及其递过来的剧本,显然极具吸引力,无论是对演员来说,还是对历史爱好者,尤其是熟悉施特劳斯的本人而言。
唐尼半开玩笑地说,出演这个角色没有压力,因为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有主角基里安·墨菲担着。
但谁都知道,诺兰金字招牌下的高压,对演员的功底以及信赖心理,实际上都提出了相当高的要求。他会要求唐尼在被塑形十载,甚至是从演五十年之后,奋力丢弃跟个性沾边的成分,杜绝表演痕迹的出现,这自然是极为困难的。
用唐尼自己的话来说,他天性就跟墨西哥跳豆那样。这种由于内有飞蛾幼虫作动而显得会翻筋斗、跳荡的植物,不安分,不墨守成规,有强大内驱力,演员有这样的属性,是天赋,但并不适合诺兰对《奥本海默》的预期——他不需要唐尼按照自我预判,演成一个清贫乐道的官员。
他在达到职业生涯高峰的群戏调度里,选择让六度合作的墨菲担当核心人物,始终处在被聚焦、被撕裂的状态。那种原子弹级别的能量需要长期压制在将爆未爆的阶段,因此格外需要身边对戏的演员精准地来摊分、刺激或遮蔽,继而维系这种微妙的平衡。
在这个过程中,最关键的角色就是施特劳斯。要成全奥本海默内敛得浑厚、悲悯的表达,必须有一个真正的「小人」对手,同样属于内化却内化得大相径庭的施特劳斯,可以作为事件的推手,以及人物的比照。
诺兰曾经把这两个对头,比喻为莫扎特和萨列里。在这里,人性当中的嫉妒与记恨,开始兴风作浪。
唐尼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他不只是顺应剧本或历史书,来呈现这样一个人物,他甚至能在跟诺兰的探讨中,改变对方在原有框架里的构想。
他对二战及冷战的历史颇有研究,对施特劳斯这号人物也有相当了解。他知晓对方和奥本海默一样,都出生于德裔犹太移民家庭,才智相当,却境遇不同。
施特劳斯在美国经济衰退期为了支付大学学费而卖鞋,才二十岁就赚到了两万美元,后来混入胡佛的核心关系网,顺应当上海军少将,直到1947年,被杜鲁门总统放入原子能委员会初识五人组,这才有了奥本海默被招揽又被针对的故事。
放在电影里,施特劳斯就是最大的甚或是唯一的反派,但这样的反派显然跟寻常商业故事里的大相径庭,最突出的一点是,他自身的信念感更为强烈。
波苏战争让他对美共抱有一生的怨憎与警惕,作为爱国的保守派,他在大众习惯性归咎于麦卡锡主义的时候,谨记苏联给世界与美国的生活方式,带来了不可忽视的威胁。奥本海默反对制造氢弹,深信各国政府会放弃对核武器的滥用,在他看来是理想主义的无效用,是倒退的不切实际的妄念。
这样的人物,实际上很难用二元对错判别。唐尼看到人物复杂性背后历史、环境、眼界、信仰与人性的交融作用,看到私心依傍大局观的借力打力,看到风云人物的针锋相对会改写现实走向,看到美国梦在以不同的面貌降临到施特劳斯身上,看到不认为自己是反派的反派才是有灵魂的、才是真实甚至有魅力的。
诺兰不仅需要这样一个能对人物知根知底、连动机都一清二楚的演员,而且需要演员有足够的实力和魄力去支撑这样一个带有反派属性的角色,既能推动剧情,又能让观众哪怕是在咬牙切齿的状态下,也能深信他的所作所为,并非源自所谓的反派思维。这本身也符合《奥本海默》对各种立场交锋呈现的野心。
所以观众可以看到发际线急速后退的瘦削老男人施特劳斯,热忱脸面逐渐化冻出内在的恼恨,成为千夫所指的狂人。作为故事的对立面,作为思潮、人性那种保守、偏颇的一面存在,唐尼从未尝试过的精密、阴冷表演被置放在黑白色的反差里,以注脚形式的低调,成全了演员本身突出的蜕变。
诺兰选择唐尼,相当明智,而唐尼本身的应战,也十分漂亮。这里又有另一个原因,即唐尼满足了诺兰的一个「愿望」——演员自己有被类似经历折磨过。
此前的演艺生涯甚或是私人生活中,唐尼的确如此。
先说唯一能够带给他奥斯卡影帝提名的《卓别林》,这算得上《奥本海默》极大的互文。同在麦卡锡主义盛行的时期,唐尼饰演的卓别林因为立场与态度,被人伺机报复,惹来审查,一如施特劳斯对奥本海默的所作所为。
至于八九岁就被父亲诱使尝试大麻的唐尼,在三十一岁时因为吸食烈性毒品而与妻子分居,并因超速驾驶私闯民宅、非法携带枪支等等问题多次被捕,又因为多次违反缓刑保释条例,在监狱度过一年零四个月,此后又经历了戒毒等事情,人生回到所谓正轨,却也失去了曾经的高地。
浪子回头的故事,好莱坞并不稀缺。这段不堪回首的过往,让唐尼在当中讨论时感受到格外强烈的羞辱,即周遭人等随着自己被卷入谁是谁非但毫无意义的主流争论里,标准在变,立场在变,没有人在乎隐私的被践踏,更没有人在乎他作出改变的努力。
三四十岁的沮丧,终结过他那时候的演员段落,也在二十年后成为他对那种病态尖酸的深刻理解,还有精妙还原。
说来有趣,哪怕是在早期的表演生涯里,在还没有曝光出浪子形象的时候,观众就愿意记住他这种越界的适配性。比如20岁,在《火爆小子》里演痞子,在《摩登保姆》里演性饥渴的少年,22岁,在首当主角的《泡妞专家》和随后的《零下的激情》里演花花公子,后者还有毒瘾。
大概因为这种痞子气,他演一些正面角色,也带有一种尖锐、疯狂的姿态。
被盛赞的《卓别林》是他二十六七岁的集大成者,在辛酸与诚挚里,他拿捏出某种看似病态却充满悲凉的迷恋,对女人,对事业,对表达,都是如此。
一反所谓正人君子的无趣,他哪怕是出演彼时并不知道影响如此巨大的钢铁侠时,也为曾经绝对正义的银幕超级英雄注入了许多作为人的私欲和妄念,这样一个角色经历内战,最后为了大局牺牲自我,成全了英雄有血有肉的进化,也代表漫威甚或爆米花电影,契合了人在世间的位置。
随后《热带惊雷》给了他在钢铁侠才出现时的另一种英雄式发泄,以充满槽点的越战美军形象,讽刺了电影、战争、人性、雄性气概的虚伪。
在这样的「歪斜」基础上,《大侦探福尔摩斯》系列才有他对经典神探的银幕颠覆,哪怕随后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就在英剧《神探夏洛克》做出更富热度的诠释,他起码拿下了半壁江山,据说第三部会时隔十五年再现,彼时还能有怎样的找补,姑且拭目以待。
曾经,这位演员说过自己有好奇心,忠诚,很容易感觉无聊。他回望过去十几年的光景,确实感恩地认为最重要的是2006年的《长毛狗》,一部并没有多少热度的平庸之作,但是那让迪士尼给他上了保险,也才有了之后东山再起的机缘。
正巧他出演的《小贼、美女和妙探》和乔恩·费儒执导的《勇敢者的游戏2:太空飞行棋》,当时票房表现都很差,于是大家都很想拍一部能带来影响的电影,最终《钢铁侠》也趁《蝙蝠侠:黑暗骑士》差几个月上映,实现了跃升。
目前脱离了钢铁侠的重复表演,唐尼已经借由《奥本海默》走到了更高的一个阶段,那个阶段,依然有当下影坛难免的摇摆,甚至有更多不可捉摸的变量,而他表示自己的态度,是愿赌服输,也更追随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