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一切知识都使我们更接近无知,我们的一切无知都使我们接近死亡,可是接近死亡并不更接近上帝。
我们在生活中丢失的生命何在?
我们在知识中丢失的智慧何在?
我们在信息中丢失的知识何在?
两千年天宇的轮转,
使我们离上帝更远,离尘土更近。
——————TS 艾略特 《荒原》
一.普罗米修斯与卡夫卡
奥本海默在后人的传记中经常以“普罗米修斯”的形象出现,如同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一般, 率领曼哈顿计划团队将核能带到了这个世界。关于普罗米修斯,卡夫卡给出了传说的四种延伸,关于普罗米修斯的传说有四种说法:
第一,他为人类背叛了众神,被钉在高加索的一座悬崖上,众神派鹰鹫啄食他每日新生的肝脏。第二,身子紧靠着岩崖的普罗米修斯在鹰嘴的不断啄食下痛楚万分,以致日益陷进岩石,直至与它融而为一。第三,数千年后,他的叛逆行为随着时光流逝逐渐被人遗忘,众神遗忘了,鹰隼遗忘了,他自己也遗忘了。第四,留下的是那不可解释的山崖。这个传说试图对这不可解释之现象作出解释。由于它是从真实的基础上产生的,最后必定也以不可解释告终。
第二,对这已是无根无由的事大家已经厌倦,神厌倦了,元鹰厌倦了,那伤口也厌倦地合上依旧保留(/剩下) 的是那无法解释(unerklarliche的石山。传说总试图去解释 (erklaeren) 这不可解释(Unerklarlich) 的事情。就因为传说是出自一种探究真理根据的动机,所以到头来它必然以解释不清(Unerklarlich)而终结。卡夫卡通过将故事中的事件、生命事件和形象事件扩展解释,回到了经典故事原初发生的事件之中,即鹰的吃与普罗米修斯这个身体和他背后的岩石。他通过反复书写和涂抹,抹去了经典故事的意义,为我们展示了理解的转换方式,即从可读到不可读,从可解释到不可解释的转换。这个寓言也告诉了我们阅读的法则:生命变异的解构式书写。
回到奥本海默的故事,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卡夫卡的寓言。奥本海默的故事是一个典型的不可解释、不可读的文本,面对原子弹的问题,面对一直持续的审判,面对是天使还是恶魔,一切都悬而未决,一切都没有答案,如同《薄伽梵歌》中的一句话,“现在我成了死神,诸界的毁灭者”。
二.波粒二象性与尤利西斯
在奥本海默的故事中,他的私人性与公共性并非仅仅是煽动性的对立。相反,诺兰展示的更像是一个莫比乌斯环,让人难以区分到底看到了他的哪一面。这种模糊性和复杂性,就像量子力学中的叠加态,让人无法轻易地给出确定的描述。在当时的学术界,特别是在奥本海默活跃的领域,"分裂"成为了描述知识界状况的核心形容词。上世纪50年代,剑桥大学的斯诺提出了“两种文化”的概念,用来形容科学与人文的深刻分隔。学术界的这种分裂,就像现代社会中的荒诞,让人感到不安和无法理解。在《语言与沉默》中,斯坦纳对现代知识界的这种分裂给出了更具体的描述,他提到:“在歌德和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的时代之前,那些才华横溢、记忆超群的人能够在人文和数学两种文化中都游刃有余。比如莱布尼茨就对两种文化都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然而,现在,这种可能性已经不再存在。言词语言和数学语言之间的分野日益扩大,两边都有各自的专家,但在对方眼里,他们都像是文盲。” 这种分裂的现象,让人感到荒诞,就像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中所描绘的那样,人物和事件在时间和空间的交错中相互碰撞,在一天中迷离,让人感到迷茫和困惑。这就像是有意与这种分裂做对抗,奥本海默的博学多闻,实际上是他坚持将两只脚分别站在两种文化上,就像站在两块日渐分裂的大陆上。他的这种“二象性”,成就了他也毁灭了他。
三.毕加索的画和艾略特的诗
在电影中,奥本海默成长时期久久凝视的便是毕加索立体时期的画。
毕加索是第一个把三维的物体表现在二维平面中的人,他从各个视角观察对象,并把各个视角观察所得,分析分解之后,画在一个二维的画布上。在他之前,人类只能在同时看到一个视角,但在毕加索的画中,你相当于可以同时从众多视角观察一个对象,这完全改变了我们人类观察世界和表现世界的方式。“这种三维空间的表现和他将其以平面二维形式展现在画布上的矛盾,正是写实与抽象之间的矛盾。”
对这幅画的着迷也体现了奥本海默作为一个理论物理学家的想象力。
不管是爱因斯坦,还是海森堡,不是《绝命毒师》的海森堡,是维尔纳·海森堡,亦或是奥本海默,这些已经窥探到宇宙真理和洞见人性光明与黑暗的科学家,或许在他们心中早已对生命和人类命运有了答案,人性的善与恶,似乎并没有在科技的进步中得到任何的进展,这可能是一个悲观的审视。天才们参破天机,感受造物主构造的绝妙规律,但又陷入深深的沉重,怀疑世界为何如此荒诞?但诺兰一如他以往的作品,不想给出自己的答案,而是把人类命运的思考留给观众。
四.核爆瞬间
除了光速和音速的不同以外,原子弹爆炸的时候那段寂静的时刻让人联想到了《圣经》对于旧世界的终结和新世界的描绘。关于旧世界的消失,《圣经》说:“天上的星辰坠落于地,如同无花果树被大风摇动,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样。天就挪移,好像书卷被卷起来。”还有第七印被揭开的场景。如何才能表现出这种新旧世界转换的震撼感?“羔羊揭开第七印的时候,天上寂静约有二刻。”这一刻,任何文字都是多余的。第七印被揭开了,发生什么了呢?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寂静,寂静是一切的答案,此时无声胜有声。而当奥本海默看到核爆成功后,事后他说,他脑中浮现的是印度《薄伽梵歌只》的句子:千百烈日当空争辉,或许可与至尊者那宇宙形象中的光芒相提并论。
5.经典的诺兰式时间与剪辑
诺兰用了《记忆碎片》,《致命魔术只》惯用的公式章法把奥本海默和爱因斯坦这场戏拆分,开头提出问题,自我进行闭环。诺兰在采访里说到:“我知道,我需要采取我称之为“多棱镜”的方法来观察这个人的一生。通过在不同时间里的自由移动,将这个人生活中的不同元素一个接一个地进行对比,而不考虑严格的时间顺序,我认为就能创造出爱森斯坦在电影视觉剪辑中指出的并置类型即A镜头加B镜头等于C的想法。我把它应用在叙事上。在很多经典电影中,比如《公民凯恩》,如果你看到的是一个人生活的不同方面,而不是按刻板的时间顺序,你就会看到一幅更丰富的画面,不只是各部分简单相加。”(再次感慨《公民凯恩》对后世导演的影响力)
5.一些采访的摘录
大部分时间,整部电影的声音非常喧闹,如同奥本海默不平静的内心。你的每部电影就像节奏不同的交响乐,《奥本海默》为什么选择用这种嘈杂、紧张密集的节奏来呈现?
诺兰:对我来说,尝试从他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就要跳进他的脑海中。这个人的大脑运转速度极快、水平极高,能同时接收科学、文化、技术等各种维度的信息。所以我们试图让观众感受到有如此天赋是什么样的感觉一一感知着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一切一一同时也感受到这是一种负担,充满紧张、喧闹和能量。
因此,我们从影片一开始就试图建立一种感觉:一位量子物理学家正在观察物质,他看到了振动的能量,它终将被利用并作为原子弹释放。同时我想联系到他的内在紧张感,这种神经上的能量,如此强烈有力,又非常脆弱。我想尽可能让观众身临其
在《奥本海默》中,他目睹原子弹成功爆炸的场景非常感人。当你捕捉到他眼中情绪的那一刻,出现了《薄伽梵歌》中的一句话,“现在我成了死神,诸界的毁灭者”。你认为奥本海默为什么在此刻想到《薄伽梵歌》?
诺兰:现实中,关于他当时是否真的会想起那句话以及此后他是否对这句话有感情上的联结,其实有很多争议。奥本海默在年轻的时候出于兴趣阅读了这本书,并在之后被这本书中的哲学所影响。因此,他在后来的几年里坚持认为,当他看到爆炸时,这段话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的很多同事都认为这是他的一种宗教式的宣言。
实际上,我猜想他是把自己投射在了毁灭世界的想法之上。我也相信这是他试图与那一刻建立联系,这句话表现出了造物主的自我意识。这是奥本海默戏剧化的一点,他是一位博学的科学家,业余深受宗教性影响。或者说,在爆炸的那一刻,这句话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会是一种让人着迷的联结。但有一些特定的部分正是我想要的。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核爆测试是如何进行的,以及最终引爆的机制,在声音处理上这场核爆炸有大概25秒的静默延迟,声音达到的延迟和人物剧情紧密相关,在火光出现的那一刻有一种近乎神圣的美感,但声音预示了真正的危险,带领着剧中人和观众再度回到现实。核爆测试中蕴含着抽象的情感与哲学的含义,最终电影中呈现的效果靠剪辑完成。
我认为“叙事结构”只是讲述故事的工具,到底是选择按时间的顺序,还是事件的顺序,这需要根据电影剧情的要求来决定。对“叙事结构”唯一有用的定义,我认为是一种控制释放信息的方式。作为一名编剧和导演,你必须决定你释放信息依据的是什么。我认为人们已经对这种类型的电影有了一定的心理预期,他们清楚并不能在3个小时内期待完整展示自己的全部人生,而是展示那些最为关键的时刻。
但有一些特定的部分正是我想要的。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核爆测试是如何进行的,以及最终引爆的机制,在声音处理上这场核爆炸有大概25秒的静默延迟,声音达到的延迟和人物剧情紧密相关,在火光出现的那一刻有一种近乎神圣的美感,但声音预示了真正的危险,带领着剧中人和观众再度回到现实。核爆测试中蕴含着抽象的情感与哲学的含义,最终电影中呈现的效果靠剪辑完成。
在英美之间长大,关于二战的电影和文化伴随着诺兰的成长。1980年代初,他青少年时期,英国的核裁军运动达到高峰,反对核军备竞赛。“13岁时,我和朋友们相信,我们最终会在核灾难中死去。对核战争的恐惧在后来的年头暂时退去,但始终未曾真正消失,“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恐惧再次充斥人心的世界”诺兰开始写《奥本海默》的剧本后,儿子对他说现在没有人真的担心这个了。“
两年后,他不再这么说了。世界又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