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导演之一——克里斯托弗·诺兰的第12部长片作品《奥本海默》的拍摄消息传出时,关于此片的前期讨论、成片猜想、路透消息与各方期待如巨型蘑菇云般缓缓升腾。
电影院的荣光在今年七月复现:作为“芭比海默”夏日狂潮的重要二分之一,软呢帽黑西装、在滚滚烈焰中步出的“谜一样”的男人,除了年度电影时刻(屏息凝神的“三位一体”试爆戏)之外,展现的、看/听到的、思考的,远远更多。
多年以后,当面临对自己过往人生的审视时,我高速运转的思绪里纷飞过太多瞬间;机舱里流星般划过的炮弹,猛于炮火的脚步声,盛满水的浴缸和窒息的感觉,雨点泛起的涟漪和火光吞噬的大气层......
诺兰在《奥本海默》里的创意似乎有些离经叛道:
用IMAX 70mm胶片摄影机,拍摄三小时高密度文戏的剧情传记片。
但每个走入影院观看其最终成果的人,似乎都领会了导演的题中之义。
银幕面孔作为电影魅力的一部分;
在诺兰一以贯之的高规格的摄影加持下的近景大特写,胶片的颗粒感、锐利画面质量和IMAX巨幕的细节放大(为此甚至研制了IMAX黑白胶片),
我们像诺兰一样迷上了基里安·墨菲的蓝色眼眸;
之后感受着“大咖云集”卡司们带来非凡的演技秀,
我们得以看到,静水深流的墨菲和“推心置腹”的小罗伯特·唐尼打了个平手。艾米莉·布朗特、卡西·阿弗莱克等配角是是久久回味的惊喜,有着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注目。
电影里的脸庞有无限解读空间的同时,人心的明暗成了哈姆雷特,银幕外的我们各有各的评判。
诺兰在此片中的巧思不止于此。在这部新片中,他尽情施展其叙事上的纯熟,星光熠熠的演员们曾赞叹:
从没见过这样的剧本,黑白彩色交替是主客观视角转换的暗喻,
彩色为第一人称的“裂变”,是已知过往的分崩离析;
黑白为第三人称的“聚变”,是陷害阴谋的悄然酝酿。
主观部分以“我”作为动作发出的主人,拽着你进入这个故事的语境中。
——色彩变换大玩结构叙事,是他的第二个法宝。
路德维希·戈兰松打造的配乐,是惊喜的第三重身。
诺兰毫不掩饰地表达听觉元素在本片的重要地位:
全片万众瞩目的“时差”核爆之声是如此,
声效的搭配特效呈现的微观物理世界与奥本海默的内心空间亦是,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存在感极高的原创配乐;
戈兰松在新作中注入鲜明的个人风格,弦乐搭配电子音,点睛之笔在于“洞悉内心”的变调——每一次出现,都宛若一阵眩晕。
“脸庞-色彩-声音”,三位一体给予观众视听上最饱满的体验,诺兰在自身标准加持与实力范围内,做到了叙事体系上大胆的创新。
剑桥的一个清晨,尼尔斯·玻尔打量着面前突然闯入的犹太学生罗伯特·奥本海默,告诫他理解这一切并不在于实验室的瓶瓶罐罐,他微微一笑说:"Can you hear the music? "(你能听到物理世界的曼妙音乐吗?)
本片强烈的风格化——内容的、技法的、主题的,观众得以跳出物理规则的乐谱(你当然不需要精通物理才能看懂此片)
——是的,乐声已萦绕耳畔。
听证会房间的狭小逼仄让我回忆过往岁月的辽阔苍茫:在欧洲的那段时光,我郁郁寡欢,在雨点淅沥中,如神启般窥见幻象。当然还有新墨西哥的篝火温暖,原野星光。
除开技法上的华彩,诺兰在打造叙事的高语境时进行了意象和类型(剧情传记片+史诗西部片+政治惊悚片)的叠加;
那本启发诺兰的普利策获奖传记《美国普罗米修斯》,把”原子弹之父”同神话形象类比;
J.罗伯特·奥本海默的一生是古典英雄悲剧的现代化演绎。 ——
悲情英雄如何在漫长岁月中对抗不可对抗的命运,纵使结局注定是落败,毕竟他们的命运已由自身存在决定。像普罗米修斯,像西西弗斯.....
水火相融的意象美是全片多次的隐喻——
开场奥本海默凝视雨点落下与烈焰滚滚的跳切,呼应之后原子弹研发阶段科学家们谈论地图上每一个可能的核爆点,以及片尾普林斯顿湖边泛起的阵阵“涟漪”;
洛斯阿拉莫斯的天地赋予了西部史诗片的美感——
(诺兰的剧本里,“三位一体”核试爆结束后,奥本海默如《正午》中的加里·库珀般神采奕奕)
罗伯特“将物理学和新墨西哥结合”的设想本身就是科学与艺术充盈的大脑将私人记忆与公众领域的汇合,
当角色的视角如天地般宽广,在此IMAX镜头下的广袤原野恣意驰骋;
当“英雄美人”宛若复现,在此奥本海默深吻着他的挚爱;
当威力惊人的造物初临人间,在此发出第一声啼哭......
瞭望苍穹时,我们得以共享那位天才同样的体悟,看不到边际的大境,引向思考的纵深。
如果说诺兰十五年前的《蝙蝠侠:黑暗骑士》是对“正邪两不立”观念重构的新西部叙事,
《奥本海默》就是延续和创新,不仅真正把故事置于“西部世界”,
讨论的话题也从哥谭市的混乱延展至全人类的存亡,在震耳欲聋中思考这位悲情与荣光并存的男主角的内心和命运。
格罗夫斯走到我身旁,这是试爆后的几天。装载核武器的卡车逐渐远离视线,驶向洛斯阿拉莫斯的天际。“我能和你去华盛顿吗?”他显出不解的表情:“为什么?”——果不其然,新墨西哥的奇迹总归不属于我,它正离我越来越远。
《人物》杂志在专访诺兰时曾问:
“为什么你的电影里,天才总在受苦?”
回顾诺兰25年来的作品序列,
《追随》《致命魔术》面临内心梦靥的一发不可收拾;
《盗梦空间》《失眠症》的主角被自己打的死结困住;
《蝙蝠侠:黑暗骑士》里,蝙蝠侠在小丑设下的道德把戏面前,内心信仰遭到挑战,面临崩坏.....
我可以想象,诺兰在读到奥本海默一生的故事之后的灵光乍现:
无能为力是他的磨难——
“你没法把牙膏挤回管子里,”这个男人设下点燃大气层的赌注,将关乎生与死的力量带入世间,却没有控制其的能力,甚至将自己都裹挟入烈火中燃烧。
命中注定是他的磨难——
奥本海默在电影里把自己称为“先知”,他是被选中的人,也定是预见了自己的命运,
先知的宿命感萦绕着他,“如今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是他圣光笼罩的预言。
在终极的毁灭到来前,一切都有迹可循。
分崩离析是他的磨难——
他生命中有太多的矛盾了:科学或政治或情感,他都有着“测不准”的复杂态度。在真正的核爆到来之前,他已经历着无数煎熬其自身的核爆了;
他仿佛与原子弹殊途同归:逼近极不稳定的爆发临界,呼唤着力量惊人的摧枯拉朽。
“没人能读懂你真正的信仰,你自己能吗?”
当他的磨难关乎人类存亡这个最大的“赌注”,天才赎罪的方式也只是沉溺。
尽管沉溺的方式有些戏谑:他选择让自己成了殉道士,在狭小的房间里,任由一场场听证会撕碎自己的已知存在。(“Letting them pick our life to pieces.”)
罗伯特从纽约市走向新墨西哥州洛斯阿拉莫斯的道路——从无名之辈到声名显赫——使他得以参与许多领域里的重大斗争并取得伟大胜利,这些领域包括20世纪的科学、社会正义、战争和冷战。
——《美国普罗米修斯》(<American Prometheus>)
谈论这部“年度电影”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全片最后一小时,跺脚声猛于炮火时,其实就说明此片在讨论海报上的核弹之火外,当然还有更多。
我们固然会想到天才也不能解决的核道义之争,但诺兰更多指引我们关注的,是深刻复杂、犹如量子理论本身的人性之谜。
本片有着关切人类存亡的宏大命题,却落点在一颗诚实怯弱的“谜一样”的不完美心灵。
诺兰在电影拍摄和宣传时坚持着他自己的“春秋笔法”,不置过多评论,由诸君自行体察:
“我不想制作一部纪录片或发表声明,于我而言这是那类最有趣的电影故事,它让你参与到角色的困境中,体会他们的情感从而思考我们自身的关切。”
环球在影片筹拍阶段,承诺给到90-120天的院线上映窗口期,让观众有更多机会在影院亲身体验,
在声光魔法中,我们的心灵也被“撼动”。
《奥本海默》的影响力还在释放,“好莱坞熟脸”们八仙过海的群戏让它自然不乏票房号召力(目前全球票房逼近9.5亿),在各大电影平台收割高口碑,也很可能在年底奥斯卡颁奖季上大放异彩。
“这是2023年最重要的电影,或者更多。”
走出IMAX影院,面孔的特写如在眼前,
无数讨论的答案,则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