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好奇诺兰的《奥本海默》会拍什么故事,是在科学研究和道德负罪中拉扯逐渐分裂的原子弹之父传记?是与时间赛跑争分夺秒研发原子弹的美版“横空出世”?是麦卡锡主义猎巫科学家的政治悬疑?
诺兰说,我全都要。
三重故事,三个类型,层层嵌套,全都放到电影里。这对其他导演而言是野心,而对于诺兰,只能说理应如此、顺势而为。
三小时的片长,完全没有让人觉得漫长。依然是招牌的碎片化非线性叙事,三段故事彼此穿透,嵌套交错,却丝毫不显凌乱。叙事是诺兰的长项,自编自导的优势尽显。各个历史上有名有姓的角色出将入相,信息量巨大,学术的分歧、政治的对立、感情的纠缠,战争、道德、主义、阴谋,全都聚拢于主线,如一团麻线纠缠不清,正如奥本海默充满争议的人生。
但故事又是异常清晰明确的,没有叙事的花招,也没有剪辑的诡计,奥本海默的人生被直白呈现。导演甚至想用镜头,直接把科学家的灵魂从肉身里抓出来。大量的凝视特写,大量写意性的画面,从宇宙到原子,科学性与宗教性混合,都是为了用直白的方式,表达人的复杂感。
制造原子弹的人化身为死神,为人类带来毁灭自己的工具。这一切究竟是对是错,原子弹带来的到底是和平还是毁灭,轰炸日本应光荣还是愧疚,是同情左翼还是坚定爱国,是宽恕还是坚定回击,奥本海默站在那样一个巨大而关键的时间节点之上,脚下暗流涌动,一生充满矛盾。他敏感的灵魂在各种矛盾的挤压中努力挣扎,试图找出一条能让自己内心安宁的道路。但世界不会给他片刻喘息,他走在成神的旅途上,注定受尽凝视和非议。
电影把这种矛盾和挣扎表现得淋漓尽致。现实中的奥本海默是否真的有过如此重的道德负罪感,已很难求证。诺兰试图把他塑造为一个古希腊式的殉道者,一个现代科学体系下的普罗米修斯,这当然是文艺工作者最喜欢的腔调,一个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一个脆弱挣扎的灵魂,他们都被包裹在这个消瘦的躯体里,以“奥本海默”之名。
电影的三段叙事也对应着奥本海默的三个阶段,成长时期是找到自身道路的纪传体;原子弹的研制是成神之路;被审查和羞辱则让他成为殉道者。每个阶段对应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有不同的节奏和状态。
这是属于大历史的大人物,所呈现的真正的史诗感。宏观于宇宙,微观于原子,还有世界大战,人类的存亡,以及个体的命运和选择,每一个层面都照顾到,都在矛盾的撕扯中存在,时而绚烂,时而暗哑。
这是关于科学家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的故事,也是关于政治家奥本海默的故事,更是关于作为单纯的人的奥本海默的故事。在宽广的人性叙事里,他因渺小而宏大,因宏大而卑微,极致的矛盾性让他充满迷人的复杂感,也让电影变得精彩。
这也是属于大银幕的电影,诺兰招牌式的IMAX摄影,让人惊叹他是怎么把一部人物传记电影的视觉,做到如此气势恢宏的。
声音的表达从来都是诺兰电影的重要一环。过去我总认为是御用配乐大师汉斯季默厉害,存在感好比宫崎骏之于久石让。如今诺兰换了配乐师,才发现真正的把控者依然是导演。
不管是画面的消声处理,还是原子弹爆炸时声音画面的时间差,亦或者不断复现的跺脚声响,甚至旋律感极强的主题音乐频频被放大音量重点突出,音乐和音效都深度介入了叙事,成为故事的一部分,而且是画龙点睛的部分。
当然也会有些遗憾,比如诺兰在作者性和商业性的平衡上,依然惯性地对商业性做妥协。他毕竟是拿大厂巨额投资,被寄予商业厚望的好莱坞导演。
在有关政治的戏份中,电影塑造了一个纯粹的反派,虚伪、虚荣、阴险、狭隘的政客施特劳斯。他像一个小丑一样被摆在奥本海默的对立面,成为了麦卡锡主义的具体浓缩和体现,也让他在真正伟大的人物面前显得卑微可笑。
这样一个脸谱化的纯粹反派,放置在电影里,让戏剧冲突很快加剧了。正邪分明,你来我往,整个戏份有了爽剧的意思,却是对整部电影试图写复杂而难以定义的人这一主题最大的破坏。小罗伯特唐尼演得不可谓不好,但因为这个人物在剧本阶段就被写得流俗,变成了整部电影的短板,电影自这个人物走向流俗。
这是奥本海默复杂和挣扎的故事,何尝不是诺兰的复杂和挣扎呢?他不拘题材类型,拍了那么多成功的作品,无论专业评论和商业表现都大获成功,受到大多数人喜爱,却依然没有逃脱过“华而不实”、“假高级”、“用商业片伪装深刻”的诘难和质疑。依然还要承担拿大投资,为好莱坞拂拭招牌和赚取票房的任务,这是他的权力,某种程度也是枷锁。所以你就理解了诺兰为什么要拍这个人物和这个故事,他对奥本海默的理解,本身也体现了他看待世界和人的态度。
奥本海默的巨大面部特写成为电影最后一个镜头,他凝视观众,迷惘而忧伤。那刻,我有一丝恍惚,好像看着观众的不仅是演员,也是导演本人。他要说什么,但电影都已经说完了,那就这样吧,说不清的事情,沉默就是最完整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