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兰平反记

普通人把自己带入到诺兰这样宏大的电影叙事里面,通常会产生一种迷糊的感觉,说不出来哪里好,但大脑告知你这并不算是差劲的体验,这种感觉无非像是大病初愈,记忆还不大灵活,你的脑中不停闪过一个个非线性的,不连贯的镜头,诺兰早期的那部《盗梦空间》,再来是稍近些的《信条》,皆是如此。我不喜欢这两部影片,我不喜欢诺兰,我也不喜欢伍尔夫。
大陆首映的第二天,我跑去看了这部电影,影片结束我走了出来,几个大学生样貌的男同学聚在一起,看着似乎想要发表一番观影感言,终于一个男生率先发了声,但他却只轻轻地说了句:“好宏大啊!”,其他人也纷纷说是,再接着,他们就开始讨论奥本海默的生平了。
《奥本海默》是跳出这种定式的第一部作品。简简单单的”宏大“二字,或许是对诺兰的最高赞扬,因为他不再听到任何关于拍摄细节的赞叹了,因为那是对剧本,摄像的欣赏,而不是对电影本身。这回诺兰请来了原子弹之父,剧情本身不再烧脑难懂,而是大谈其身世,这部电影改编自获普利策传记文学奖的作品《美国普罗米修斯:J·罗伯特·奥本海默的成功与悲剧》,作者是凯·伯德和历史学家马丁·J.舍温,这两个人花了25年时间,做了大量访谈,整理了难以数计的信件、日记,以及美国的解密档案和联邦调查局文件。又有什么比这更完美的剧本呢?
于是观众关注电影的制作少了,关注其他内容多了。这一次,非常成功地,诺兰将观众的目光转移,他的摄制技巧作为点缀,让大家的焦点集中在尤利乌斯·罗伯特·奥本海默这个充满话题性的人物身上。与此同时,或许在焦外,你可以看到一个影子,诺兰正兴奋地数钱。(诺兰与环球的合约表示诺兰会从本片毛利中抽取20%的提成)
▲诺兰参加《奥本海默》北京首映礼
什么非线性叙事,70mm毫米IMAX胶片?什么强制透视?从一个普通观众的角度出发,感受越纯粹越好,大家选其所需,只管对自己的生活和心情负责任。这些电影媒体也深谙此道,《奥本海默的3个女人:情人、妻子与红颜知己》、《奥本海默历史比电影复杂多了》、《关于[奥本海默]前世今生的8个细节》...我们能看到的关于电影的解读变成了对人物的生平介绍,不光是奥本海默,“华人之光”杨振宁,”氢弹之父“泰勒都借机火了一把,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群“爹”。
人性是难以解读的。从别的媒体获取的奥本海默的个人信息让我有些眼花缭乱,其中有些是完全无用的。电影告诉我们的已经够多了,奥本海默极其复杂,神经脆弱、野心勃勃、浮夸傲慢和病态阴郁,这些特质很难在一个人类身上结合统一,但在他身上,它做到了。
它是谁?它是家庭、教育、社会的产物,你也可以理解为是上帝,印度的上帝。《薄伽梵歌》无数次地被提起,尤其是那句“而今我成了死亡,成了一切世界的毁灭者。”奥本海默受印度神学影响很深,在哈佛求学期间,就对印度教哲学产生了兴趣,在伯克利,他甚至跟着一位梵文教授学习了梵语。
原子弹投下的那天,他的朋友和同事伊西多·拉比远远地看到了他,说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那时的步伐;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从车里走出来的样子……他的步伐就像电影《正午》(High Noon)里的威尔警长……那种昂首阔步的样子。他做到了。”
接下来的数日里,他的朋友说他看起来十分低落。“在那两周的时间里,罗伯特变得非常安静,总在沉思,”其中一人回忆道,“因为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天早上,有人听到他哀叹日本人即将面临的命运:“那些可怜的小人物,那些可怜的小人物。”但没过几天,他又一次变得紧张专注。
我们何必去苦恼,去多加揣测他的真实想法呢,或许奥本海默也在苦恼。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场面,我认为也是影片中最具艺术性的一个镜头:他被簇拥在演讲台上以至忘乎所以,他在人群中看到有人在挥舞美国国旗,他提起了嘴角,似乎感到了兴奋和骄傲,但画面开始变白,闪光灯发出的类似核爆发出的强光,让他的五官变得恐惧而惊愕,镜头不断地从一群人反打到基利安墨菲的面部特写,营造出仿佛他一个人面对着一群人,这种视觉上的落差有一种势单力薄,坠入绝望的感觉,人群在强光中发出了惨叫,诺兰将其刻画成为了核爆中受难的日本人的惨叫,他对于奥本海默的人性的思考,在画面最后由于声光传播速度不同,在满屏白光的的巨响中结束。
正是在20世纪60年代的采访中,奥本海默自己引用了印度教经典《薄伽梵歌》中的那句名言。神学一直是他掩饰自己的,其极具象征主义的幌子。《薄伽梵歌》就出自那本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其中克里希那和阿周那之间的对话,被记录成这本《薄伽梵歌》。他将自己想象成阿周那,拥有神弓甘狄拔,它比一切兵器都大,能将敌军摧毁。它能当千百张弓使用,能使国家扩大。它有各色彩绘,美观而又不会损坏。它受天神们、檀那婆们和健达缚们的礼拜。阿周那手中还有两个取之不尽的箭囊。
奥本海默找到了完美的意象,原子弹在他的脑中就是那把甘狄拔,曼哈顿计划就是那场无法避免的“俱卢之战‘。他从未表达过坚定的想法,就好像最后的那场审判中,因此我不认为”奥本海默事件“是一件冤案,历史总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这件案子最终在2022年拜登政府的手上才得以平反。作为一部传记电影,是贬是褒,都在那一声溅跃着火光中的彻天巨响中被炸散。
也随着这一声巨响,我宣布!英国伦敦人士克里斯托弗·诺兰今天平反了。

爆炸的艺术和熄灭的艺术

看完《奥本海默》后不知为何,我不由会想起一部瑞典影片《身不由己》,导演叫鲁本·奥斯特伦德,他比诺兰小四岁,都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两人的风格却如此不同。诺兰不必多说,奥斯特伦德在2008年拍摄了这部电影,并在61届戛纳电影节上收获了一种关注大奖提名。我在《奥本海默》上映前两周看了《身不由己》,这部电影有着让人越看越困乏,越困乏越舒适的魔力。
▲《身不由己》海报
《身不由己》讲述了五个平行的故事,主角分别是一位老师、两个小屁孩、一个妇女、一群醉汉和一个公共汽车派对组织。五个故事,五种截然不同的瑞典人,这群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以各自的方式承受日常生活场景中的,但却异常具有破坏性的群体压力——人们在有机会时拒绝并忍受这种压力,由于或多或少的恐惧,或者是出于可怕的理性,就这样放任合适的时机溜走,在此之后,他们发现事情变得困难。
其中一个故事能非常直观地解释上面这段话。一个独自旅行的妇女弄坏了旅行大巴卫生间的窗帘架,司机兼这辆大巴的私人所有者发现后拒绝继续载他们,只要做这档子坏事的人主动承认,他就既往不咎。一开始,乘客们咒骂司机的固执,再到后来的僵持,没有人承认,有一位男乘客愿意掏出300欧赔偿司机的损失,司机拒绝了他。直到天黑,那个妇女也没有承认,最后一个小男孩成为了替罪羊,他被焦急的父母出卖,仅仅因为他是唯一去过厕所的小孩子。是司机固执么?不,是妇人固执。做了坏事却不敢承认,看似挣扎地徘徊在道德和本能之间。她最终也屈从了本能,孩子成为了牺牲品。
也许让我将这两部电影联系在一起的,是我认为奥本海默也是固执的吧,如同奥斯特伦德的五个故事,他同样徘徊在道德和本能之间,他最终选择了本能,日本人成为了牺牲品。
但奥斯特伦德的固执是平淡的,渺小的,生活的,而诺兰的固执是牵动人心的,毁天灭地的,生死攸关的。
他们用不同的拍摄手法表现类似但不同体量的人性。奥斯特伦德基本上只使用固定镜头,从远处或角度显示整个场景,他从不展现演员的面部特写。那些决定时刻的尴尬,在一个小决定会导致越来越大的后果的时刻,奥斯特伦德经常会拍摄些奇怪的东西,比如人的脚或车门。用平淡的转场隐藏剪辑的痕迹,抹除对观众的视线引导。《奥本海默》中充斥了大量特写镜头,身后位的跟随镜头,诺兰试图让观众直面这种纠葛,让故事变得沉重。而奥斯特伦德用一种无聊的形式讲述一个简单的故事,让故事变得搞笑,既黑暗又充满希望。
类似的诺兰的爆炸艺术需要一个足够宏大的人物形象来支撑,如果《奥本海默》总是把镜头给到这位“原子弹之父”的脚,又用广角镜头拍他的全身,那么文章开头我提到的那位大学生肯定不会说出“宏大”两个字,要我说,这样拍出来的奥本海默会变得亲和,但这样可万万不行,一个看上去普通又固执的老头怎么能掌握了洗地世界的武器,科学又怎能以其平凡的真面目示人?该有的台阶还是要有。
无论如何,这给我的创作带来了灵感,爆炸和熄灭,在某些场景或许可以交换,或许可以共存,就像《房间》一样。我很喜欢B站上模仿《奥本海默》风格的影视创作,硕大的咖啡豆塞满了屏幕,配合着激昂的音乐,一边炙烤,一边翻滚着。
第一次见这么“宏大”的场景,这不得去他家买上杯咖啡喝上一杯


奥本海默Oppenheimer(2023)

上映日期:2023-08-30(中国大陆) / 2023-07-20(中国香港) / 2023-07-11(巴黎首映) / 2023-07-21(美国)片长:180分钟

主演:基里安·墨菲 艾米莉·布朗特 马特·达蒙 小罗伯特·唐尼  

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 

奥本海默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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