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先挂一个狗头,本人老文科,就是那种从高一下半学期开始就弃物化生于不顾,一心只读政史地的老文科,对于有关理科尤其是量子物理学,那可好比小学生看别人在实验室里晃荡玻璃瓶瓶——好牛逼,好佩服,但啥也不知道,用四个字概括就是不明觉厉。
因此,我基本上对于影片中涉及到的什么量子物理学,什么链式反应,什么算没算对,内外啥啥爆破孰优孰劣等等一无所知,但这并不影响我去观看《奥本海默》,毕竟,影院的售票员是不会在卖票前盘问我学历专业的。
影片中导师(不好意思我忘了名字叫啥了)告诉奥本海默,能学好音乐并不在于你能不能用好乐符,而是在于你能不能去感受到乐谱的美妙。看电影也是一样的,不要害怕看不懂,最关键的仅仅是在于愿不愿意去认真看。
有的人听说诺兰的电影难懂而望而却步,有的人大骂诺兰这种时候拍《奥本海默》是在为美帝纵容核污染洗白造原子弹铺路,有的人去翻历史上的资料,有的人拼命搜查诺兰的幕后专访,大家显然是想更“懂”这部电影,最起码,要这部电影给自己一个交代,让这部电影成为自己能够吹嘘品味的资本,谈论诺兰的筹码,捕捞流量的渔网,笔者自己也是为了水个几千字影评去朋友圈装B,反正就算哪里胡说八道了诺兰大大也不可能管得着我。当然,也有真的只热爱《奥本海默》的观众,但是那又有多少人呢?
《奥本海默》一旦公映就不仅仅是属于诺兰的了,同理,原子弹一旦问世就不仅仅是属于奥本海默的了。
“现在我变成了一个死神,一个毁灭世界的罪人。(Now I Am Become Death, the Destroyer of Worlds.)”
虽然现在网络小说横行天下十几年使大家觉得那种挥挥手就能灭掉半个地球的人很酷(是吧各位五湖四海的魔尊们),但是毕竟没有人愿意真的成为被永远钉在石崖上的罪人。奥本海默也是一样的,他只是觉得《资本论》对有些东西的阐述很有意思,为祖国做出贡献很荣幸,德国纳粹就应该被消灭,而且害死无辜的人是不对的。
影片中,他真的就如格罗夫斯将军评价的那样,是一个正直而忠诚的人。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个片段就是,他坐在听证会议室狭小逼仄的空间里,赤身裸体地面对审核查问他的官员。这当然是一个常见的蒙太奇手法,但确实给人以更加苍白的无力感:我在你们面前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展露出来了,毫无保留,就像一个裸奔的人一样,然而你们还是不信任我。
他还是在听证会和政府官员和媒体和学生和友人来来往往之间被迫贴上了各种各样的标签,成为了复杂到难以捉摸的神秘天才。诺兰用奥本海默的视角去讲述他身边的一切,又用奥本海默身边人的视角去讲述奥本海默,“我认为……”“我猜想……”“他有可能……”这样的台词贯穿了始终。
从客观角度来讲,理论上的安全听证会需要确保奥本海默绝对的毫无怀疑可言的忠诚,但现实却是一个政客借此把奥本海默葬送在各种卑微的“有可能”的怀疑中。事件的发展往往因猜忌而出乎意料,到最后甚至都有一丝罗生门的意味在里面:人们不在乎真相是什么,只在乎自己如何看待或者利用它。
出身于卖鞋匠的施特劳斯将奥本海默视为傲慢的敌人,杜鲁门总统将奥本海默视为怯懦的爱哭鬼,凯蒂将奥本海默视为殉道的普罗米修斯,无数学生将奥本海默视为伟大的原子弹之父……众多视角,不一而足,但这些标签都更加有利于他们本人在各行各业的行动。
黑白的视角里,奥本海默是那么犀利狡猾,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阻挠氢弹以保证自己的原子能界权威地位;彩色的视角里,奥本海默在罪恶和光荣中挣扎,他意识到自己为人类带去了一团火,却没有办法控制它,美苏两国产生了《三体》中描述的那种猜疑链,从而开始了不约而同的军备竞赛:由于不知道对方已经发展到了何种程度,为了避免成为被杀死的那只蝎子,自己就必须要不择手段不谈底线地制造足够有威慑力的武器。
奥本海默自己如何总结自己,亦或是诺兰觉得奥本海默应该被贴上什么标签,在整部电影中并没有明确的一句话总结。诺兰呈现给观众的,是矛盾的奥本海默,他风流而自信;喜欢开点小玩笑以回应嘲讽(有一说一我觉得一切能用英语讲完一整堂课的中国教师都很牛逼,更别说是用学了六周的小语种讲课的大神);想杀了导师,却选择了和图灵自杀一样的手法以表尊敬;他期待原子弹的问世,也害怕承担二十二万条人命;他在引爆原子弹的时候能站在大家中间一起欢笑庆贺,然后在演讲会堂里胆战心惊地面对崇拜者们热烈的欢呼。
在这里,电影的音效配合得可谓严丝合缝。插一句题外话,个人认为《奥本海默》的音乐效果要比《星际穿越》好,原因就在于它虽然不如《星际穿越》的旋律那么震撼人心,但是和原片的契合度要更好,它无限放大了比掌声响亮一百倍的践踏声,就像是足蹬皮靴的欧洲军队那种,严肃无情充满杀戮的进击步伐,用本土化点的描述就是,有一种百姓进了衙门听见水火棍被砸得咚咚响的战栗感。
那是一种指控,一种审判,一种由千万亡灵参与的讨伐。
尽管审查他的人多次强调这不是一场庭审,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说出了“法官先生”这一称谓。对于施特劳斯和他的朋党来说,这次的听证会仅仅是对奥本海默的否定和打压,却在奥本海默的意识里演变成了一场东京大审判2.0。
奥本海默的悲剧就在于他光明且直白,把政治看得过于理想,却没有意识到政治家本来就是躲在暗处生死博弈的人精,他们制定规则,也丝毫不在意去玩弄规则。对于他们而言,在对付各种阴谋面前,道德底线是可以移动的。虽然检察官反复诘问奥本海默是否在研发原子弹成功后有道德包袱,但显然检察官本人还有更多政客不会去背负这种东西:检察官利用审问犯人的技巧去对付没有经验的证人,施特劳斯利用听证会的漏洞去避开合法举证渠道以陷害奥本海默。杜鲁门总统尤其NB,他直接说决定扔原子弹的人是我,日本人民以后唾弃的也会是我,和你奥本海默毫无关系,以上种种措辞就是为了劝说奥本海默放下心理负担继续氢弹研发。当奥本海默不再有用时,大家又清一色地去把他批倒批臭,杜鲁门的保障此时连津巴布韦币的信用保障都不如了——因为大家又觉得炸死二十二万人是奥本海默一个人的错了(注意检察官最后审问道德包袱相关问题的时候,直接大声驳回了奥本海默使用的“我们”,而是改为了“你”)。
当然,奥本海默真的一点错都没有吗?不是的,这部影片中诺兰就向我们细致入微地展示了他的心理变化:他参加美共聚会而不入党,并且通过隔绝美共来往去获得加入曼哈顿计划的资格;他明知德国战败后不少人开始反对拿原子弹轰炸日本(影片中有人通过对比东京轰炸的效果认为通过常规作战即可赢得胜利,虽然需要更多时间),但还是为了展示原子弹去继续试爆(这里我们其实是有证据认为奥本海默已经知道军备竞赛的可能性了,那就是他知道核爆当天杜鲁门会给斯大林展示这一成果,明面上是在说大规模杀伤力武器能结束战争,但实际上就是暗示威胁)。我们其实可以发现,奥本海默既想和美共成员有所交流,又不想为此惹上麻烦;既想成为原子弹之父,又不想去背血债(杜鲁门总统就是看穿了这一点所以在说完这是政客的责任后又嘲笑称“我不想再和这个爱哭鬼打交道了”);既想获得情人的爱,又不想因她的牵扯而有碍于事业。最后情人因他而抑郁自杀,他却又想被怜悯。这就是奥本海默,一个同样趋利避害的普通人。可他行为上在争取做一个正义的殉道者,思想上已经成为了目睹平流层遍布火焰的罪人。诺兰让奥本海默的行为趋于普通,但奥本海默对自己的心理定位早已使他不普通了。
在这里我们依旧要致敬导演,他采用了一种全新的拍摄视角,不同于其他人物传记那种直线式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的叙述,他利用黑彩两镜、人称视角交叉的方式去给观众展示奥本海默,在这里,奥本海默自己有自己的小九九,他人对奥本海默也有千人千面般的解读,除了施特劳斯对于湖边谈话过于狭隘的歪曲以外,诺兰并没有借角色之口否认任何一种视角,甚至多次让角色强调“我认为他充满了不确定性”“他是难以捉摸的”。我认为,这是一种更开明谦卑的技巧——因为他给观众留有了思考批判的余地,而不是利用平铺直叙去一味引导,诱使乃至迫使大家去认同导演对于人物的看法。
言归正传,《奥本海默》这部影片中,充满了矛盾、怀疑,当一个心理学者因为抑郁症自尽时,还有什么是不够戏剧性的呢?政治家为了美国利益绞尽脑汁去对付苏联,但是不择手段,甚至为此搭上了自己(施特劳斯对于针对奥本海默的闭门听证会宣称“这不是审判,我们只需要否定”,然而最后他自己也栽在了这句话上)。爱因斯坦因为自己的学术成果而扬名天下,却也因为自己对量子物理的不认可而逐渐落后。奥本海默为了让祖国跑赢纳粹研制了原子弹,却引发了堪比烧毁大气层的链式反应·政治版。这里面,每个人都是一个悖论,都有阴阳两面,他们应以为傲的那一些火苗最终烧死了他们,他们陨落时正如恒星的毁灭:自己巨大的质量带来了绞碎自己的黑洞,生于此而终于此。
这些悖论组成了一个可能在历史上反反复复存在了千年的圆环,然后这个圆环套在各路英豪们的脖子上,把他们吊死在了处刑台,最后再由未来收尸。正如爱因斯坦在湖边谈话时对奥本海默说的那样:
他们同样会这样对你,打压你,再认可你,最终给你勋章,让你讲话,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是的,当普罗米修斯们把火种献给世界时,这份荣耀就不再只属于他们了。所有被光明照耀的人类,“我们”,都将在猜疑轮回的引导下聚在一起,一起在阴影里分享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