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经典的诺兰电影,本片一如既往的形散而神不散。而我电影院三刷,是为了感恩在一切走向非黑即白的当下,竟还有人敢铺排三个小时来表现这种程度的复杂。
正像这个豆瓣短评所说的:
daydreamsugarbo :如果电影停留在前两个小时,那这会是一部优秀的剧情片;但第三个小时——那些比核爆还要震耳欲聋的跺脚声,比恒星还要耀眼的、刺透灵魂的光芒——让奥本海默成为了一部伟大的电影,同时也会是当今世界最为重要的一部电影,或者更多。
既然量子物理是关于矛盾的科学,而唯物辩证法说矛盾就是对立统一,我尝试从三个维度的对立统一梳理本片的三个层次,希望更多人注意到本片剪辑与演技之外的思考。
免责声明:本文含深度剧透,作者对高等物理及其历史发展了解有限,欢迎友善交流
让我们从电影的话题——量子物理说起。
作为文科生的我和这部电影一样,并不是要讲解它而只是想强调它的历史意义:为什么在科学的无数次突破中,量子物理学具有前所未有的颠覆性。
在我看来,人类求知的源起,是对未知的恐惧,是对恒纪元的渴望,普罗大众对科学的依赖以及求知的意愿亦基于此。
自然科学,尤其是物理学的每一次突破,都带来应对无常更强的预判和掌控能力,彰显人高于万物的光辉,为新的阶级提供炮轰旧时代的子弹并形成新的共识。
经典物理学如牛顿三大定律正是这样一种科学,研究人们目之所及的三维世界,给大众以容易接受且理性的解释,至今深入人心。
然而相对论则开启了另外一种科学:研究脱离日常的超高速世界中,因为光速的不变,时间等确定的东西反而变得不确定。光既是一种粒子也是一种波,只有这一自相矛盾的事实才能解释很多矛盾,尽管这也埋下了更多的矛盾。
如果说20世纪初的爱因斯坦还在试图求“知”,在影片中所处的几十年后,玻尔等人宣扬的“量子力学应该被理解为没有任何因果联系的概率”,则可以说是排除了探索确定性的必要与可能,连爱因斯坦都难以接受,感兴趣的可以自行搜索二人论辩,有点濠梁之辯的意味。
如果理论物理停留在象牙塔里的理论研究,则这个神秘的世界将和神明一样,大多数人对其可以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直到它被推动至核武器的应用。
这就是它开启的新时代:拥有足够尖端科技的人即相当于死神。对大多数人来说,科学与自然一起,成为难以掌握预知、但可定人生死的新的无常。
接受可预知的只有无常,接受科学对世界的最终解释可能是无法解释,中世纪以来反对宗教玄学的科学似乎在发展成另一种神秘的宗教玄学,我想这是很多理论物理学家最终难以摆脱精神困境的原因,就像影片开头失眠抑郁的奥本海默。
如果因果并不存在,如果上帝(假设真的存在)都在掷骰子,基于什么原则的社会秩序才是天赋的正义,人类又有何必要奢望永恒?
总之,这一至今在顶级科学家内部都充满争议的领域,理论化、反常识、神秘莫测,注定成为极少精英分子的游戏,但其发展又决定了二战以来历史的走势和多数人的命运。
爱因斯坦与奥本海默都曾表达过对推动核武器的懊悔,而我想诺兰在电影中为舍瓦里耶安排的台词恰是他对他们的宽慰:
“Selfish, awful people don't know they are selfish and awful."
真正自私糟糕的人是不会自知的。
比如施特劳斯一类的政客。
科学与政治,是天然对立的。
君权神授的时代,愚昧是皇权最好的骑士,而一次次科学带来的思想及生产力革命给了平民踏入城堡的勇气,推动平民时代全面到来。
科学需要无我。排除杂念,尊重客观,如影片中执着于氢弹研究的泰勒。
他是狂妄自大的,在初谈原子弹威力的会议上,他已开始设想威力更大的可能性。我在想,如果他计算无误,核裂变真的有可能点燃大气层,也许他都是愿意一试的。
他并不质疑奥本海默的忠诚,只是认为科学应该交予更纯粹的科学家来引领。
而政治是有我,需要非此即彼,党同伐异,如影片中一心钻营的施特劳斯。
商人出身的他,谋得当时风头正劲的科研机构要职,令他掩饰不住初见奥本海默时的局促与紧张,但政客的敏感令他始终保持着对奥本海默的有罪推定,更何况对方与自己不同的政见注定了你死我活的终局。
他信誓旦旦地承诺这一机构的意义是为独立思想提供冷战背景下的避风港,却最终决定用政治的方式一劳永逸地解决他们之间的立场纷争。
奥本海默的灰色,在这两个角色的对比下尤为鲜明。
泰勒说他是一个毫无科学立场的政客;施特劳斯说他是以自视清高的臭老九。
都是他,又都不完全是,像普罗米修斯,兼具神的光环与人性的弱点。
也只有这样的中间人,才能说服政客暂时放下顾忌与审查全力提供科学家需要的资源和自由,同时说服不同背景的科学家参与这一影响国际政治走势的项目。
科学与政治,在奥本海默的促成下于美利坚完美联姻,战胜了被反犹主义遏制了研发优势的德国。
然而并不持久的蜜月期之后,出发点截然不同的赛先生和德先生依然要走向离婚,而奥本海默则成了这段婚姻首当其冲的弃子。
在氢弹研发上顾虑重重而政治立场也暧昧不明,他的左右为难被对手敏感地捕捉并借此逐步瓦解他的公信力。
而看着自己为重现和平而推动的核物理研究最终成为和平的威胁,无疑是比在小黑屋里被诘问更难以忍受的折磨。
诺兰借凯蒂之口发问,他的不反抗是否正如普罗米修斯承受内脏被啄食之痛?
科学成果会造福全人类还是用于人类的内耗,政治应该为科学提供自由沃土还是科学应以政治为最终目的,这是一代代科学家与政客都要回答的问题,不同的历史留下了不同的答案。
爱因斯坦的选择是去国离乡,而奥本海默的选择从他回到美国发展量子物理的时候就已清晰。
这是这个复杂多变的科学家唯一坚定的政治立场:
“Damn it I happen to love this country.”
我只是对这国家爱得深沉。
所幸影片的高光由前来作证的希尔博士开启。在此前只与奥本海默有两面之缘,却也算遭遇了两次无礼“霸凌”的他,略带紧张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既然改变不了成为政治筹码的命运,那么科学家们选择亮出自己的底线:在两者所有的冲突里,让科学的问题归科学,让政治的问题归政治。
至此,诺兰精巧地把前半段施特劳斯引以为傲的安排悉数回赠,他气急败坏地指责奥本海默的钻营和城府,殊不知打败他的正是最科学的政治,不需要合纵连横,也不需要游说煽动:
“Do people need a reason to do the right thing?”
为善需要理由吗?
这场逐渐走向明争的暗斗,以奥本海默与施特劳斯的双输结束。直至1963年总统为奥本海默颁奖,以此重新向科学界展示政府的诚意。
就像爱因斯坦说的,这大张旗鼓的荣誉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后人。
后人哀之,可曾鉴之?
读到这里,有些东西想必已经在你的心头呼之欲出了。
无论诺兰再怎么采用近景聚焦的手法,突出这部电影中两败俱伤的两个人,即使对历史再麻木的观众都难以忽略影片影射的两只蝎子。
实现长久的和平,是将战争推向一个能足够毁灭的级别——也只有量子物理学家才会想到这么对立统一的答案。
某种程度上,这确实成功了。然而全球性热战的消失真的是因为核武器的出现吗?
恰如街头盗窃率的下降并不是因为贫富差异的缩小或是道德水准的提高,而更多是因为纸币使用的减少,表面的和平下,各种形式的敌对与仇恨有增无减,战争也只是转移成了其他更精准、更高效的形式。
如果说冷战替代热战也算是一种进步,毕竟它避免了绝大部分的平民死亡,那么去年2月则仿佛把这几十年的努力一键清零。
而近期的新闻,又何尝不像历史对人类极具耐性的报复,那被石头下毒蛇咬伤的国家决定把毒液排入大海。太平世界,全球同此凉热。
你看,这就是历史题材永不过时的原因,毕竟我们从历史中唯一学到的东西,就是我们从历史中学不到任何东西。
如果说薛定谔那只盒子里的猫在开盒之前都处于生或死的叠加状态,那么当下大多数人都处于一种和平或战争的叠加态:日子是一眼望到头的安稳,但触手可及之处的火药味也总是盘踞不散。
这种叠加态将一直保持,直到灾害、热战或瘟疫选中这一个体,为它盖上定论。
疯狂的纳粹团结了美苏,恰如当时世界另一头的日本团结了国共,历史上摒弃纷争的感人大团结,似乎都需要一个敌人。
那么下一次的感人大结局,会源于AI,地球危机还是外星人?
而下一次点燃大气层的几率,是否也是幸运的“几乎为零”?
说回电影本身,我认为好的传记有两大任务:全面表现主人翁作为人的共性,以及因何成神的个性。通常来说,后者比前者要简单。
量子物理不是一个容易表现共性的话题,因此诺兰决定曲线救国:量子物理学令多数人望而生畏,然而一个矛盾的、多情的量子物理学家却能引起人的好奇,正如奥本海默。
他尽力刻画奥本海默与大多数普通人的相似之处:实验室中的笨拙,深夜的内耗,面对爱情友情的纠结,三观随人生经历而反复的重塑。
这是人性,矛盾但真实的人性,介于欲望驱动的兽性与完美无瑕的神性之间,既不应因一个人的伟业而被粉饰,也不应因他的伟业而被加倍苛责。
不幸的是,历史中对人性发起审判的年代并不罕见。
在表现个性方面,诺兰亦略写他的专业成就而着墨于他极端的性格,其中有些甚至到了缺陷的程度。
他广泛的兴趣与博闻强记的天资,埋下了积极参与左翼活动与人文忧虑过重的种子;
他对加入政党或者投票等坚定的政治活动兴致缺缺,却在诸多核物理相关的问题上热衷表达并扩大政治影响;
他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烟瘾和感情,哪怕明知不离手的香烟可能让自己过早死于喉癌,婚后不忠尤其是出轨共产主义者对于他的公信力如此致命。
他穿梭在各个群体之间,又拒绝皈依任何一边。他的多面令他不可替代,被重用,被抛弃。
舍瓦里耶在接过他孩子的时候说:
“你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世界,这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当然乐于相助。”
天才与疯子一体两面,奥本海默能走向前者,得益于波尔、舍瓦里耶等等师友同事的理解。
而二战早已远去的当下,是更多的疯子正在成为天才的路上,还是更多的天才被冠以疯子之名?
毕竟这是个1分钟学会编程,5分钟看完红楼梦,用程序面试人,用一句话给一个人盖棺定论的时代。
也许从二进制被发明的那天起,智人就在为了适应未来的AI时代而向二极管进化了。人性的复杂与变化,历史的多面与反复,都将是这场新的进化中被逐渐筛选掉的缺陷。
这不是一部容易消化的影片。
不是因为时间长、话题深奥或是剪辑复杂,而是压迫式的画面与震耳欲聋的巨响带来过于真实的窒息感,让买票来逃避现实三个小时的观众反而充分感受了某种无可言说的无路可逃。
荧幕之外,从线上到线下,从东方到西方,从哈佛到好莱坞,我想每一个努力避免非黑即白思维的人都会像奥本海默或是凯蒂曾经那样,对世界光速级的变化感到惶恐,而因为自己粒子般的渺小感到无助。
科学会发现世界的本质源于掷骰子般的随机运动还是某种确定的洪荒之力,政治的终点是黄金无价还是红旗飘飘,每个人都会因自己的历史原因选择令自己舒适的答案。
而每个人的选择都是构成历史的粒子,驱动历史在两种极端形成的区间内震荡。
我不知道科学将如何带着自毁的风险走向自相矛盾的方向,会与政治保持何种合作又相互警惕的关系,而未来的战争与和平又将以怎样一种薛定谔的方式影响每个人的生活。
我只愿保持相信上帝不会掷骰子的虔诚,以人之初的本善,管理自己力所能及的宇宙。
I Believe we did,
but damn it I happen to love this world.
来自:山狐自有妙计
👉:原文,排版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