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学出身的非科班人士,诺兰对电影语言理解的出发点不是传统的视听媒介,而是文学性修辞的结构重组和意义再创造。他无意更张类型、拓宽表意、回应实事,而是力求利用现有的文本建材搭建起自己样式的工艺品。他是真正的“作者”型导演,用电影媒介行作家之事,用独有的组词造句谋篇布局的笔法写自己署名的书——从小说到传记。
《奥本海默》延续了诺兰长期积累的创作惯性 ,只不过没有像《信条》那样将所有特点包括缺点极端放大。它依然保持着一种智性上的优越感(诺粉也可以说是尊重所有观众),毫不介意用铺满的对白展开宏大叙事,用利落的剪辑切碎结构并重新编排,借蒙太奇花招的特性为层层矛盾的因果排序,段落节奏仿佛磁铁一般紧紧吸附,为数不多的间隙是配乐难得停歇时纯粹的自然声响。
从开场设计可以一窥诺兰大师气候的成形:《敦刻尔克》里士兵闲散在街头——敌人追击的枪声打破平衡,主角逃离,通过狭窄的通道进入广阔的海滩舞台;《信条》里歌剧院入场,大门降下——恐怖分子的枪声打破平衡,主角登场,银幕内外的观众被催眠而倒下,这些都是非常游戏的设置。而《奥本海默》的处理更为简洁:雨珠滴落到水面,粒子和波、全世界核战争的视觉呈现,奥本海默低头看着,从上帝视角目睹自己打开的魔盒——两个镜头就构建起三个小时的叙事基础,随后爆炸中显现的普罗米修斯语句反而太直白。
影片三幕式结构非常明显,在精彩程度和创作难度上都是层层递进。前47分钟是比较传统的人物传记,流水叙述奥本海默的早期求学工作和感情经历。第二幕的曼哈顿计划进入到诺兰擅长的盗抢片类型(heist flim),召集一队人马,来自不同专业,拥有不同技能,完成一个不可能的任务,《盗梦空间》已轻车熟路。第117分钟的三位一体核爆是奥本海默人生的分水岭,也是影片的分水岭。欢庆之后的滑音和冷清开启诺兰此前未曾涉足的类型:法庭剧(courtroom drama)。两边的非正式审讯在有利和不利证言间起伏,抑扬的交叉让已成历史定局的结局不断提起悬念,但我们不可能等来酣畅淋漓的大胜,只能在耻辱柱前唏嘘双输的悲剧。
在结尾,我们从盖棺论定的终点又回到了那个明媚的池塘边,以为能得到放松与慰藉,诺兰再一次用蒙太奇笔法娴熟而优雅地为影片收尾,只不过这一次不再上扬,而为我们展示了甚于《信条》宿命论的悲观:盗火的神拯救了世界,也毁灭了世界。
奥本海默说自己曾被隐秘的宇宙幻象所惑,诺兰也一直痴迷于形而上的概念设置,甚至常常忽略对人物的关注——前作奇观背后内核的空洞有目共睹。这次诺兰同样为制造致命武器以拯救世界的悖论而着迷,也为人类在纯粹物理力量面前的地位的视听展现而努力,但他克制住了对谜题盒子的过度沉迷,找回了在《黑暗骑士》和《致命魔术》中对角色研究的热情和能力。在灵魅的弦乐中,在粗细有致的音效设计中,在银盐成像的光影魔术中,在夸张的景深变化中,尤其在IMAX视听环境中,人物微妙的心理空间被细腻完整地构建出来,观众得以一窥多样的人格面向、复杂的矛盾层次,体验光明、晦暗、崇高、世俗不可控的碰撞。我们不敢说自己看清了奥本海默的面目,但正如直视太阳会残留光斑一样,人性演绎的轰炸会为心灵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