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Aaron
观赏一部人物传记电影,首先要了解传主的身份。而为了了解传主的身份,就需要抓住他或她赖以播令名于后世的最核心事业,即所谓一个人的defining legacy, or signature legacy.
毫无疑问,奥本海默的defining legacy就是曼哈顿工程。他是这一项目的project director.
有人以导演来比喻他的角色是非常正确的。一部电影的制作正是一个project, 其中需要的项目管理知识和技能与曼哈顿工程相比只有数量级的区别,而无本质性的差异。
如果以电影为喻,那么: His job was to put on a grand show, to create a bombshell if you will, with assurance of quality, within the budget constraints and the time frame.
换句话说,正如任何一门Project Management 101会告诉你的: it’s all about delivery!
Once you choose to go down this path, there’s no going back. You must commit yourself to the mission, with all the resources at your disposal.
这点,奥本海默做到了。
He was deeply committed to the project, giving himself over to the vision that the free world must beat the Nazi regime in the race to develop the atomic bomb, regardless of the implications on the ground if it were to be put to use in combat — that’s a debate for another day, not today; today is all about technicalities.
作为彼时人类操作过的最大规模的科学工程项目,它的项目主管必须具备两种不同的素质:其一,他是这个领域公认的科学权威,能够和具体模块的负责人沟通科学和技术细节;其二,他要有出色的组织管理才能,要能指挥、分派、监督、激励、协调一大群不同部门不同岗位不同个性的人为了同一个根本目标而共同努力。
而这两条,奥本海默又同时满足了。
电影一上来就用两个大段落分别交代了他身兼的双重背景:一是作为将当时物理学界最前沿的量子力学首先引入美国的人;二是作为左翼政治活动的同情者和工会活动的积极参与者。前者使他在美国科学界声名鹊起,以至后来任何涉及原子和亚原子层次的科学议题,他都是第一个会被想到的人。后者表明他不是那种陈景润似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他不仅关心几十亿年后的太阳,也关心人类此刻的真实处境,并且在后一方面,也真得具备活动家的交际和演说才能。这就将他与好莱坞拍摄过的另一些天才传记电影的本主们,如图灵、纳什等区分开来。
正是这双重素质,使他成为曼哈顿工程项目主管的不二人选。
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选择有多么正确。
一个合格的工头,主要不是自己干活,甚至也不全是管理手下干活,更关键地,是扮演项目团队和项目所有者(project owner)之间的联系人(liaison)和调停人(mediator),或者一言蔽之,中间人(go-between)的角色。
这样一个位置决定了事情顺利时他会赢得所有荣耀,但在另一些时刻则是两头不讨好,因为正是在这后一些时刻,他必须作为一方的代理人去说服另一方以取得他们的支持与合作。比如,在政府方面由于意识形态原因不信任某些科学家时,他要毫不妥协地坚持引进这些人;比如,在科学家们强烈怀疑德国投降以后还有没有必要使用这种大杀器时,他要get them in line and to agree to go ahead with it.
说白了,这就不是一个好活儿。鲜花掌声的背后很可能是千夫所指,更别提夹在当中内心所须承受的道德压力。
当然,从来只看到事情光鲜一面的人不这样想,比如那个原子能委员会主席施特劳斯。
Only such a hopeless egotist, who was self-centered enough to mistake even a brief exchange between two top scientists for a scene in which they speak evil of him behind his back, would come to believe that the reason that Oppenheimer boycotted the H-bomb program was to ensure that no one could ever steal his thunder as the Father of the A-bomb.
简言之,他之所以认为奥是一个政客,恰恰由于他自己正是一个十足的政客。
而真实的奥本海默是怎样呢?
电影中几次提到他对荣格和弗洛依德学说的浓厚兴趣,恐非偶然为之。若用荣格关于人格结构的概念来表达,那么科学权威也好,项目经理也罢,都不过是他佩戴的人格面具(persona), 是他对外展示的人设。
那些只接触过他这一面的同事于是很自然会对他形成与之相适应的印象,或是如施特劳斯般认定这是一个狡猾利己的政客,或是如泰勒般觉得这是一个古怪不可理喻的家伙,抑或是如庆祝会上对着他热烈欢呼的大多数人那般只是普通地视其为卓越领导者和成功人士。
而只有那些与他长期相处有过亲密关系的人,方能穿透人格面具看清其藏于阴影下的暗面。
这就是为什么当所有人都为他甘愿接受如此不公正和侮辱性的听证质询而诧异不解时,只有妻子凯蒂能一针见血地道破这种行为背后的真实心理——这是一种自虐。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You see, this is man who got it all figured out:
First, he figured out how to marry New Mexico with Physics, two of his favorite things in the world, fulfilling his childhood dream.
Then, he figured out how to put together and spearheaded a team that managed to put on the greatest firework show the world had ever seen.
Finally, he figured out how to punish himself for what he had pulled off, for what he had become — “death, the destroyer of worlds”.
说到底,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传主的性格特质,那就是“别扭”。这是一个软弱的知识分子。他同情左翼,但又没有激进到要加入他们;他热爱科学,但又没有痴迷到眼睛里只有科学;他博爱,但又没有坚定到丧失现实政治感觉;他爱国,但又没有狭隘到能够置普世的道德律法和良心准则于不顾。这种矛盾、犹疑、彷徨、摇摆,就使得他在外人眼中显得要么阴险要么复杂——取决于观察者本人的处世为人和前置观念;同时也构成他既不同于施特劳斯这种总统科学顾问似的政治掮客,也不同于西拉德和希尔博士这些萨义德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的特异性之所在。
电影本身很高明地采用了悬疑片的结构,把这样一个听上去似乎应该平平无奇甚至枯燥乏味的故事讲得惊险刺激、跌宕起伏,到最后竟有一种真相大白“破案了”的感觉,这与诺兰一贯擅于平衡作品的文艺成分与商业卖点是分不开的。早前的另一部作品《致命魔术》就与此类似。
人物刻画上也细节饱满,包括只给到了寥寥几个镜头的配角。例如海森堡,尽管只现身了短短一两分钟,但在与奥本海默对手戏时表现出的那种微妙到难以言表的种族主义态度令人印象深刻。再如奥本海默在剑桥求学时的实验导师布莱克特,就是他差点用氰酸钾苹果毒死的那位,后来还在原子弹问世后的舆论浪潮中给了他一闷棍。虽然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但讨厌鬼似乎永远是讨厌鬼——当然是传主的视角,哈哈,布莱克特本人在片中形象其实并不令人反感,甚至可以说是一半搞笑担当。
影片最后还致敬了JFK这样一位从科学和政治两方面讲都与传主本人存在继往开来关系的历史人物也可谓匠心独运了。在前一方面,这是下启曼哈顿工程之后的另一伟大科学项目“阿波罗计划”;在后一方面,这是延续和深化新政自由主义捍卫民主价值和平权立场的固有传统。
全片最大的槽点还是要数跟《信条》那时候一样的震耳欲聋、勋伯格式的配乐和音效。不过回头一想,这可能也是诺兰有意为之。盖传统商业电影的配乐实质是一种操纵观众情感反应的手段,用在本片则流于恶俗,且与影片其他元素的风格不搭。而反而是这种现代主义风格的配乐能够很好契合诺兰标志性的打破正常时空界限和行进逻辑的非线性叙事。
电影结尾终于给出了那段让施特劳斯心心念念的奥本海默与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池塘边的对话。先是爱因斯坦以自己的际遇为例,向同为先驱和盗火者的后者预言了他未来几十年将要经历的一切。接下来,奥本海默就说出了语惊四座的全片最后一句台词:
When I came to you with those calculations, we thought we might start a chain reaction that would destroy the world.
I believe we did.
曼哈顿工程启动之初,奥本海默曾找过爱因斯坦咨询泰勒的一个计算结果正确与否,该结果表明链式反应很可能会一直持续下去,以至最终点燃大气层、毁灭世界。当然,站在两人说话的时点上,我们知道这一结果并没有发生,那为什么传主居然声称他们真得毁灭了世界?
我想他的意思是:
We did start a chain reaction, not in this case within the nucleus of an atom, but rather in the broader world of politics and economics and the military, a social world of human relations, that ended up destroying the world as we know it.
To put it another way, a world with nuclear weapons can never be the same again.
而他,奥本海默,正是亲手接生这一新世界的人。这,用电影原著书名来说,便是这位现代普罗米修斯的胜利与悲剧(the Triumph & Trage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