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有很多种角度可以来解读这部电影。
当镜头切到妻子凯蒂,被困于家务和两个孩子的时候,我们可以说这是诺兰的又一次“白男视角”影片;因为我确实在那一刻被某种似乎已经出现了的批评拉出思绪。
当历史上知名的科学家和政客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又过客一般离开的时候,我们也可以说,这是奥本海默为线索的美利坚版本“流动的盛宴”;我看到豆瓣有评价确实在诟病,说科学家一个赛一个的刻板印象。
有很多角度,甚至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多。
在价值观的光谱上,他和所有的美共分子关系亲密却始终没有加入美共。在核武器立场上,他没有签署反对在日本投放原子弹的文件,却又花了大量的时间和挣扎在核武器的未来与控制上。他和妻子携手一直到老,但他婚后也和情妇发生关系;他是科学家,但也穿过政客的衣服。
我走出电影院,给朋友发信息描述我的观影体会:用拍盗梦空间的视觉水平,拍了一部复杂的思想性电影。
如果奥本海默本人就已经如此复杂,那么电影的意义在哪里呢?
当施特劳斯为了把奥本海默拉下来,泄密并授意博登去开启导火索的时候,博登说,资料我都看完了,但是没什么新鲜的。施特劳斯回答道:新鲜的就是你的解读方式(大意)。
某种角度上,我觉得这句话是电影本身对于奥本海默原本事实所做的事情。
影片所讲的故事,都是有迹可循的历史,故事就是那个故事,一个天才,在欧洲求学,回来教书,然后主导了曼哈顿计划,并因为前半生的意识形态问题受到质疑,同时经受核武器后果困扰的故事。
新的东西是讲述的方式,两条叙事线,很多个不同时空,以及不同时空下呈现出不同性格和状态的人物。
一条线在讲奥本海默的人生独角戏,是的,其他人都不重要,只有这个人本身重要,所以影片甚至也没有浪费时间解释任何一个大名鼎鼎的配角,和他们的历史意义,所有人都是奥本海默人生里的过客,超大的人物面部写实反复出现,这是奥本海默本人的主观人生放映。这条线的主角是科学,是从求学开始,到原子弹爆炸,再到核武器爆炸带来的精神困扰,直到最后一部分,才被“政治”入侵,不得不交叉叙事。
但第二条线,自始至终几乎都是政治。奥本海默还在海外求学的时候,政治就已经开始运转了,年轻的时候张扬,和左翼群体往来过密,而另一端,这些草蛇灰线铺就的未来已经写在了命定的齿轮里。
原子弹爆炸的时候,撕裂黑夜的光亮起来之后,巨响到达人群之前,等待观测结果的人们经过了短暂的沉默,然后陷入了人类认知征服自然规律的兴奋里。
这一刻的奥本海默站在观测台的高处,带着矿工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光亮,没有表情,旁白响起他在更早时候念过的经文:“我现在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然后这样的困扰,几乎萦绕了他之后的半生。在他免力对着演讲台认可打击日本的“胜利”的时候,在他不断面对是否研制氢弹的诘问的时候,在他对着杜鲁门说出觉得自己手上沾满鲜血的时候……但政治的回应更加富有深意,杜鲁门说,就算谁有资格说自己手上沾满鲜血,那也不是你。
你没有这样的资格和权利。
这一刻,政治对知识的嘲弄和利用,在这一幕画面里,达到了顶峰。
当然这些不完全是真实的。比如把京都拿出打击目标城市的名单之外,真实的历史大概并不会如影片中描述的那样轻巧,因为是“我和妻子度蜜月的地方”。
但是用了这样的处理方式,这大概是影片想要“表达”的那一部分。
我个人很喜欢奥本海默这个人物被塑造的方式。在所有的意识形态中游走,以至于你觉得他就是那样的,但他从未走进去。
在联邦调查局眼中,他是美共分子;在美共群体里,他是局外人。在聚众讨论和上书反对向日本使用原子弹的人群面前,他确实认为原子弹的使用有利于组织更大规模的战争;但在后续的氢弹研制和投入的一切讨论里,他都坚决反对任何意义上的核武器使用。
他被这两种,但不只是这两种意识形态牵扯,但人格饱满而自洽。
原子弹爆炸时候那束撕裂黑夜的光,后来一直闪耀在他的眼前。
从第一次听说广岛爆炸开始,到第二天在狂热的脚步声中一边承认胜利又一遍感到恐惧,再到伤亡人数逐渐浮出水面。质询中被问到这一点,“你知道有多少人死于原子弹吗”,“广岛七万”,“长崎呢”,“一共十一万”,“那是爆炸中,之后的几天和几周内呢”,“七……”,“一共二十二万人”。
二十二万人,于是凌晨五点半的光亮,又在他的眼前炸了一遍。
“我成了世界的毁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