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童话的创作小屋”。
诺兰导演最为观众熟知和喜爱的两部作品是《盗梦空间》和《星际穿越》。其中的令人无比震撼的穿梭在黑洞边缘的宇宙飞船、让人叹为观止的梦中梦场景设计……每每让观众啧啧称奇，大家都感受到了电影画面背后诺兰超凡的想象力，善于营造奇观也成了大家自顾自的赋予诺兰导演的一个标签。

作为美国原子弹之父的奥本海默，其传记片中必然会有核爆镜头，所以大家都在好奇——诺兰会将核爆呈现为怎样的炫目大场面？然而，诺兰这次并没有沿袭自己在导演技法上已然臻于化境的“玩时间”和奇观营造，而是专注于探索奥本海默这一人物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其实这一点并不意外——从《星际穿越》的五维空间奇观，到《敦刻尔克》中的“一周一天一小时”这种富于新意的战争片叙事，再到《信条》中让观众感觉极为烧脑的“时间钳形战术”，诺兰一直在尝试开拓自己导演生涯的新可能。

1945年，美国在广岛长崎投掷的两颗原子弹结束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从这个意义来讲，原子弹的确是和平的缔造者（这也是奥本海默领导研发原子弹的核心动力），解救了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无数世界人民。但是原子弹是一把双刃剑——它毕竟是毁天灭地的核武器，一旦被人类滥用，后果将会非常严重。《奥本海默》正是以这种深刻思辨作为塑造量子物理学家奥本海默这一角色的主要切入点。

彼时能够利用核裂变制造核武器已经成为科学界的共识，原子弹的成功研发只是时间问题，且德国已经超前了18个月。作为量子物理学家，奥本海默深知原子弹对世界的巨大隐患，但是他也清楚，如果让纳粹捷足先登，那么对本国以至全世界人民来说都是灾难，奥本海默深爱他的国家，他断然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电影中有一句台词“翻开这块石头（原子弹），可能会有蛇（隐患）出现，但是这块石头我们不得不翻开”很好地比喻了这种矛盾。

奥本海默是原子弹研发项目的负责人，由于原子弹是能够毁天灭地的核武器，原子弹研发成功的短暂喜悦后，他旋即掉入精神压力的巨大漩涡之中。为了表现奥本海默所受的折磨，电影中安排了很多音效。时不时出现的刺耳杂音、吊诡不安的旋律、剧烈急促的跺脚声一直都在攻击观众的感官，一惊一乍之间，几乎是“强行”让观众的情感波动轨迹与奥本海默重合。这是声音方面。剧本方面，诺兰安排了十多个主要角色轮番登场（虽然这次诺兰请了豪华的明星阵容来让这些角色更具辨识度，但还是稍不注意就会脸盲）、设计了“折磨”观众的对话戏（数量极多，占全片比重达到惊人的80%甚或90%，且对话信息量大，极为密集，几乎每一分钟都在轰炸观众）、设计了奥本海默（彩色）和施特劳斯（黑白）两个视角两条叙事线、还在其中夹杂了对很多人都有理解压力的政治博弈。如此这般“不顾观众感受的”声音和剧本设计，分分钟就可能劝退观众。事实上也是，这几天我看到了很多吐槽——很多观众都受到了“折磨”。

但是，一旦你耐受住了这个需要耗费很大精力的过程，跟上了诺兰的节奏，那么你就会收获很累但是很棒的观影体验。

你会盛赞诺兰对奥本海默心境的艺术化表达是多么的精彩。原子弹试爆成功后，奥本海默要做一个演讲，同事们用欢呼声和快速急促的跺脚声来欢迎他。但这种跺脚声在导演的调度下变成了奥本海默越来越紧绷，像是快要绷断了的精神的外化。演讲后，狂欢声逐渐静音、大特写背景抖动地越来越剧烈、争相庆祝的环境与他“看到的”人在受到核爆辐射后的呕吐和被核爆烧焦的尸体形成的巨大反差，在这一小段蒙太奇中，奥本海默面对强烈的道德纠结的茫然无措借助诺兰的视听魔法展露无遗。

你会深深地共情奥本海默这一角色。奥本海默为了结束战争，投入一番热忱，研发出了原子弹。但其后，他却因为反对氢弹研究和左翼思想倾向而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真是可怜。豆瓣有一条评论“我到最后只看到了一个普通人在思考了宇宙之后，被这个世界拉扯的样子。”看完电影之后，我深以为然。

你会看到诺兰借助他的“叙事诡计”铺垫了将近3个小时，以至于最后你会由衷地为奥本海默的伟大人格所打动。片尾揭示了最大悬念：奥本海默与爱因斯坦的谈话表明，奥本海默自始至终都清楚地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知道自己将因为领导研发原子弹背负巨大的道德纠结、受到政客折磨，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去做了。

《奥本海默》改编自传记书《美国的普罗米修斯：奥本海默的成功与悲剧》。普罗米修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人物，他从太阳神阿波罗那里盗走火种送给人类，给人类带来了光明，是一位让人敬仰的神。他因此而受到宙斯的处罚，被绑在高加索山，每日忍受风吹日晒和鹫鹰啄食。在那样一个二战时间节点，原子弹就是能帮助人类摆脱战争深渊的“火种”。奥本海默清楚地知道日后需要承受巨大的被人类社会的各种力量“日夜啄食”的痛苦，但他依然甘愿效仿普罗米修斯盗取这一“火种”——他也是一位应当受人敬仰的神。

你会在走出电影院之后，受电影营造的气氛场的影响，自然地思考历史上的核爆事件、思考奥本海默的重大选择和道德纠结、思考人类困境和人类命运这样的宏大命题——这些东西看似跟我们的平常生活毫不相关——但是，果真不相关么？在一位法国博主与诺兰的一档深度访谈节目中，诺兰提到，几十年前的核爆事件永久而深刻地改变了人类社会的格局（甚至当时按下那个引爆按钮可能导致世界毁灭（电影中原话：理论层面，这种可能性接近0。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一时刻被称为“奥本海默时刻”。而有一位AI科学家告诉他，现在AI的发展阶段，就相当于历史上的“奥本海默时刻”。可见，历史和现在发生了强连接，我们现在依然需要这样的思考。诺兰导演是伟大的，在浮躁的现代世界，他还能够去关注曾经影响全人类却早已积尘积灰无人问津的重大而深刻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并且斥资一亿美元去创作了一部这样的电影，引导我们暂时跳脱出当下的圜局，做一点思考。

不负三年等待，诺兰导演让乘兴而来的我收获了今年迄今最佳的一段大银幕之旅。期待诺兰下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