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诺兰的“大”电影对我来说更多是奇观性的,比如《盗梦空间》《敦刻尔克》《星际穿越》《信条》,它们都非常“好看”都非常独特,都试图营造更新的近似于快感的“观感”,而其中的人物命运都会给我带来窒息感,但是需要强烈地将自己置身于那个环境或者主角所处的境遇下才能获得。特别意外地,这部《奥本海默》我完全跟以往不同:从一开始我就非常清楚我绝对不会是这样的天才,我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去决定人类的命运,但是看的时候却很快感受到了比以往更加强烈的困境感。怎么会这样?这基本是诺兰作品中,我最不感兴趣的一个故事了,我对这个人物丝毫不了解,原子弹爆炸只不过是我历史书上需要背诵的知识点而已。但第一次看我就被牢牢地抓住,深深地共情这个离我这么遥远的人,二刷完后,我回想了一下,可能是因为这个电影将那种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感觉拍到了,而我自然而然是人类中的一环,所以也就不用去强行代入什么刻意营造的身份或者状态,而是更直接地理解了这样的困境。
难得的是影片一直在用电影的语言,而且是完全大片的方式在拍这样一个复杂且充满矛盾的传记。
爆炸的火星映射着他的内心,爆炸的强光,是他的巅峰时刻同时也是他被审查时最被羞辱的时刻。
那几处贯穿始终的跺脚声,一开始并不清晰如同火车驶过,你并不知道是什么但你知道那时奥本海默的世界在撼动,后来当你发现那是人们的欢呼声,用那呼应内心活动真是太有力了。而真的拍到这场欢呼时,他的心理世界又嵌套在现实之上,电影表现出了它最从容的一面——直接呈现脑中想象的景象,于是轰炸后的惨状用那些人直接演绎在大家面前。
这些诺兰都太会玩了,我难以想象这些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写在剧本上的。无论是微观世界、高深的物理理论还是内心活动,都能用电影语言来讲述,这真是非常难非常难的事情。
既不能像那些科普片一样做些模拟原子中子运动的模型进去,又不能像纪录片那样用很多真实片段或者访谈,而是电影,用电影的方式,将这些都做出来,要有人物、有剧情还要有戏剧性,更要有环境、光、画面的质感、镜头组合而成的节奏……………………天啊想想都觉得难死了。
但诺兰就是硬生生做到了,而且他太明白自己要拍什么了:
爆炸的一瞬一定是要拍得极致的,他做到了,非常艺术,动用了科学原理的同时又加以艺术地放大,抓住了声速慢于光速的瞬间,将这短短的一瞬大做文章,展示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场景、那么多细节,很夸张,但又很巧妙,同时很大胆,他非常懂得怎么样做得独特、做得得体、做得无懈可击。我们再也无法经历这一刻了,因为这是人类成为普罗米修斯的一刻,神话成真,预言应验,人类再也回不去了。人类愣了一下,Bong!
奥本海默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爱因斯坦说他将带来一个新世界,这个moment诺兰非常巧妙地把握住了,他把镜头做得如此具有冲击性:从刚才与爱因斯坦对话时看似的云淡风轻(而且这个场景被表现了很多次),到终于揭示他们对话内容时那一瞬间的风起云涌,奥本海默终于正面自己:“我成为死亡/死神”。那张脸在潜流暗涌的空间中立刻具有了神性。
一个人作为人本身的同时还要作为一个科学家,拥有人类顶层的学识因而领略到了自然最基本却最神秘的理论,并将它从理论实践出来,这一系列的paradox一定要拍出来——诺兰做到了,用了那么长的篇幅、那么多人、那么层层递进地论述,而最终仍然是用电影语言做到的。
电影可真厉害啊!!
很多时候用一些交叉剪辑都会觉得是刻意的炫技,或者故意烧脑而已,烧脑一时爽,看完就散场。但《奥本海默》绝对是【应该】用这种样的叙事方式,将这个人的复杂性、这段历史的复杂性、各方势利的角逐都用这样快速的、时空交错的剪辑呈现出来,既让故事跌宕起伏,让既成的历史有了独特的悬念,又把奥本海默和很多角色都塑造得很立体,还原了一定的真相,让观众无法直接二元地评判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因为现实、历史实在太复杂了,人也太复杂了。而能认清这样的复杂性,实在是电影的功劳。
但是诺兰肯定是有倾向性的,影片的色彩运用就很容易看出。我觉得诺兰是深深地理解奥本海默的矛盾性,并且接受了他对人类道德和科技探索之间的反思的。引用GQ采访者靳瑾采访诺兰后的总结:“如果造物之神能够允许我们去解决无法解决的问题,如果我们能够将牙膏挤回管内,倒转时间,我们是否能够不发明毁灭性的技术?《信条》是关于不去发明毁灭性技术的故事,而《奥本海默》是真实世界,真实世界的答案是:不,不可以。”这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命运,而这样的命运其实一直在运转和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