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他来了,诺兰带着三个小时的新电影《奥本海默》到中国来了!
今年前八个月,我一共进影院看了十几场电影,国产和进口片都有,好多我很喜欢,也写了影评,也本着宽容的原则给他们打了五星好评。但是,九月的第一天,当我看完《奥本海默》出来,我想起了一句在江湖流传已久的话——“在座的都是弟弟!”
谁懂啊,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就是优秀和卓越之间的差距。上半年,我沾沾自喜 “好莱坞已经失去了光环”, 看完《奥本海默》我发现,原来好莱坞没完蛋,诺兰用极为华丽极为深刻的艺术作品给我们上了一课。
不同于以往科幻片(《盗梦空间》、《星际穿越》等)的脑洞大开和壮观视效,诺兰这次选择了传记题材,他改编了一本普利策获奖作品——《美国的普罗米修斯:奥本海默的胜利与悲剧》,拍了美国传奇人物、“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的故事。
虽然是传记电影,但影片与原书不同,并不为了单纯呈现奥本海默的人生。诚然,创办伯克利物理研究院的奥本海默是天才的物理学家,主持“曼哈顿计划”的奥本海默展现了超群的领导力,但影片的重心,却是放在战后奥本海默悲剧性的遭遇上,导演更想做的是引出深思:核能力究竟给世界带来的怎样的后果?
“裂变”与“聚变”
如果世界上有两种导演,一种是文艺型的,一种是直男型的,前者是各大奖项的常客,后者深受大众喜爱,那诺兰毫无疑问是后者,这从他每次充满科学气质的选题可以看得出来。毕竟,一般的艺术片导演不会采用“裂变”和“聚变”这样硬核的物理学词汇作为篇章的标题。但是不用担心,不懂物理学并不影响整部影片的观赏。
电影一开始,就没有铺垫,直接进入正题。两场听证会在交叉进行, 一场叫做“裂变”,发生在二战结束九年之后的1954年,因奥本海默之前的亲共倾向、与苏联方面的间接关系以及对美国核政策的不同意见,针对是否取消奥本海默的安全许可,秘密举行了这场听证会。另一场叫做“聚变”,是提名原子能委员会主席施特劳斯为商务部长的国会听证会,施特劳斯与奥本海默有着纠缠不断地过往,是上一场听证会的操纵者。“裂变”的画面是彩色的,是奥本海默对检察官质问的应答与事件的回顾还原;“聚变”是黑白的,是施特劳斯视角下的奥本海默其人其事。听证会的节奏非常快,唇枪舌剑的对白考验着观众的专注力,不断地质询引出一件紧接一件的往事,带出的连锁反应,正像核裂变的链式反应,一环扣一环。
从诺兰的第一部作品开始,就表现出对打乱时空叙事的着迷,这一点也让他受到一些观众的指责,认为他娴熟的电影技巧背后是满满的匠气——“真受不了诺兰这种炫技式的多线叙事了。”对于这种指责,我是不敢苟同的,多线叙事就像是诸多事件组成的级数,最终是要收敛而不是发散的;或者说像一张时空交织的网,是要汇聚到一个点的。而当这些时空汇聚,就是它们互相印证的时刻,观众也能从中获得解开谜底一般的乐趣。
所以电影中除了听证会两条叙事线之外,还有第三条,就是无序穿插于听证会之间的奥本海默的人生片段:在剑桥差点用氰化钾苹果毒死老师,到哥廷根发现自己的理论物理天才,回到美国创办伯克利物理系,被选中成为曼哈顿计划的负责人,研制全球第一枚原子弹,成功从物理学家转型成为优秀的“项目经理”……当然,不可不提的还有灵与肉的纠缠不断。就像他在伯克利课堂上讲的第一堂课——“光的波粒二象性”,光是粒子也是波,奥本的人生是这样一个个点,也是创造历史轨迹的线。
这些情节片段在原子弹的爆炸中达到高潮,爆炸时的寂静让观众体验了传说中 “震耳欲聋的沉默”,就像是在真空中一样,强光代替了声音,但人的感官是互通的,那一刻无声到爆裂的画面,让人的五官都感到了极端的震撼。如果影片在这里停止,只能算是一部优秀的电影。但是核爆之后的情节急转直下,从胜利转向悲哀,震耳欲聋的跺脚声响起,他被捧上神坛,他开始惶惑不安,他反对氢弹计划,他接受现实,他运用影响力限制核能,他又被打压出局……后面无力和绝望的一个小时,才让《奥本海默》成为了一部伟大的电影。
其实除了这第三条叙事线之外,还有第四条,那是属于自然世界、也属于奥本海默脑中的物理画面。粒子在撞击,像一个个裂变的过程,还有点意识流。奥本海默是天生的物理学家,他提出了中子星能够稳定存在的质量上限奥本海默-弗尔科夫极限,如果没有二战没有曼哈顿计划,他是不是会继续研究他的恒星?但当原子核裂变的盒子被揭开之后,影片最后,这些绚烂的画面便停留在了地球北极的大气层,随时,都有可能毁灭。
科学与政治
科学与政治,是电影中时时出现的一个主题。
科学与政治似乎是两个范畴,科学家负责研究世界,政治家负责治理国家。一个更加固有的印象是,科学是纯洁的,政治是肮脏的。就连诺兰也多少有这些印象,他塑造了小罗伯特·唐尼饰演的反派,一个狭隘的政客施特劳斯作为麦卡锡主义的浓缩,一手造成了奥本海默的悲剧。
但真的是这样吗?按理说科学是中性的,政治也是如此。人类研究科学,从来不是出于神圣的目的,而是由于好奇心求知欲或者由于实际的需求,但显然科学家们并非完全专注于学术,不问政治,当整个世界的时局发生动荡,在每个命运攸关的时代,这些优秀的科学家,都会或多或少地参与到政治生活中去。
奥本海默是物理学家,他兴趣广泛,对艺术、诗歌都有涉猎,当然也包括政治。他跟很多左倾的组织有密切的关系。又被政府选中作为原子弹负责人,自己也渴望成功,渴望成为划时代的人物。但是这一人生中最辉煌的经历,最后也给他带来最沉重的打击,总之,他已经无法摆脱政治。
每个人都无法摆脱政治,爱因斯坦没参与原子弹的制造,但是他给罗斯福总统写过三封信提出研制的建议。德国人海森堡为纳粹服务,也在制造德国的秘密核武器,只不过一个浪漫的说法是,他充当了卧底,故意拖延导致了纳粹的核武器制造迟迟未能成功。
但是科学家和政客的区别是,他们有精通物理世界和宇宙秘密的大脑,可是很难有政客直面杀戮时老辣的心态。他们从来都知道原子弹的威力,只是出于对抗纳粹的使命,才投身到了原子弹的研制中,但在研制的过程中,他们始终都在思考原子弹给人类带来的影响,奥本海默的好友拉比甚至直接以“不愿意看到三百年的物理学研究结晶成为大规模杀伤武器”为由拒绝加入。
在研制的过程中,一个实验人员的计算显示,链式反应导致大气层破坏直接毁灭世界,奥本海默拿着计算结果去找爱因斯坦核实,经爱因斯坦指点的人重新计算,是他们算错了,毁灭大气层的可能性接近于零。是一个好消息,但影片中奥本海默仿佛有一点小失落,不知道是否真的算好消息呢?假如演算出链式反应会毁灭世界,全球科学家们就此停止,才应该是最好的结果吧。
同样的,在打赌爆炸威力的时刻,奥本海默选择了最小值,这也是不希望杀伤力太大,不希望伤害太多人的心理投射。
当奥本海默被问到,应该怎样对待原子弹的技术,这位总负责人马上显示出了他的科学人而非政治人属性——他说,跟苏联人分享这种技术(日后他被指控苏联间谍)。同时,他不支持美国继续研发氢弹,因为美苏的军备竞赛以核武器竞赛的方式即将展开。
奥本海默面见杜鲁门时,说自己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杜鲁门却说,日本人记不住谁研究了原子弹,只能记住谁投放了原子弹,是我投放的,不是你。
沦为政治的工具,是科学家的命运,也是科学的宿命。原子弹投下的那一刻,不是二战的最后一幕,而是冷战的第一幕。
生存,还是毁灭?
奥本海默的情人琼拿出一本梵文《薄伽梵歌》,让奥本海默念给她听,奥本海默念了起来:
漫天奇光异彩,有如圣灵逞威。
只有一千个太阳,才能与其争辉。
我是死神,我是世界的毁灭者。
制造原子弹后的奥本海默,沉默,内心充满不安。因为他开启了潘多拉的魔盒,一连串的链式反应就会产生。现今世界的核武器存量,意味着人类可以上千次地毁灭世界,而且,人类在毁灭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快。爱因斯坦、海森堡、奥本海默们,他们都已经窥透人的至暗,人性从来没有与科学同步发展。
所以,核武器的研发是不是一个错误,甚至一项罪行呢?我不认同这样的反思。因为宇宙间的奥秘大到天体,小到粒子,都是客观存在的,不管你是否揭开这个盖子,不管你看不看它,它就在那里。用中子去轰击重原子核,就会产生裂变,分裂成两个或多个质量较小的原子,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质量小的原子,达到一定条件(如超高温和高压),电子就会摆脱原子核的束缚,让两个原子核互相吸引碰撞,发生原子核聚合,生成新的质量更重的原子核,释放比裂变更大的能量,太阳每天就通过核聚变反应供给地球万物以能量。发现这样的奥秘,是人类的骄傲,而不是罪行。不当地使用核弹,才是罪行。
如今,核武器虽然可以毁灭世界,人类又想办法通过核威慑建立起了另一种和平,就像《三体》中的威慑纪元,用武力保障和平,也是针对人性弱点的一种政治智慧。
探索是科学的动力,防止科学造成的灾难,不是通过阻止新科技的出现,而是通过更高的科技发展。人类在前行的路上,有多大能耐,就有多“作”,稍有不慎,就会毁灭,只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怕有一天毁灭,也是人类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