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修斯因私盗天火送予人类而甘受苦役的神话太过遥远,其真实面目早已淹没在了时间的烟尘中。
纯白圣洁的神性是凡人所不能触及的精神境界,大抵只存在于褪色的枯黄书卷中,在现实沉默无言的泥塑铜像上同样无迹可寻。
诺兰带着他时长 180 分钟的「奥本海默」试图向我们还原凡人世界的普罗米修斯的胜利和悲剧。毫无疑问,这是诺兰电影前所未有的巨大突破,电影所展现的人性维度的宽广令人惊叹,并不乏深刻的政治隐喻以及对核武失控的警示。
他用最不讨喜的艺术表达方式对这一主题进行了呈现:长篇大段的对话和饱和度极高的音乐,轰炸着每一个观众的脑神经和听觉系统,让原本怀有轻松观影心态的受众们疲惫不堪。
事实上,抛开见仁见智的艺术表达形式,诺兰在导演层面出色地完成了属于他的工作,解读电影的最后一块拼图需要观众们自行拼凑完成。
有人说这是一部揭露人性阴暗面的全员恶人式的电影,而我觉得是一段个人被时代裹挟和群体拉扯下的心灵旅史。
伟大的作品从来不吝啬对复杂人性的深度挖掘,并且乐于向它的受众呈现诸多的可能性。
如明代世情小说「金瓶梅」中:作者兰陵笑笑生在掀开床帷一角带我们观览了西门庆通宵达旦的淫乐后,又推开月夜下的纱窗让我们窥视了他追思亡妻李瓶儿的泪湿枕巾;在展现他的公权私用的诈谋后,也不忘提及他对应伯爵等富有人情味的接济。
淫乐和深情,诈谋和忠厚,看似十分矛盾的人性特质,但当兰陵笑笑生将它们杂糅在西门庆身上时却让我们内心有了久违的触动。
这是兰陵笑笑生对他笔下人物所施与的悲悯之心。体现在作者并不对书中人物的放荡不羁和残暴淫奢的行为遮掩,也从不试图对他们偶尔流露出的情真意切做出解释。
诺兰电影「奥本海默」具有同样的悲悯气质,这种气质便是我认为他超脱于其他电影的地方:
停止苍白的说教和无意义的辩解,去尽力展现人囿于困境的内心挣扎和痛苦抉择。
奥本海默本人所展示的野心与克制 迎合与自省 迟钝与正直 滥情与专情等等交织而成的人性矛盾体,都成为烙印在他胜利和悲剧之上的双重注脚。
野心与克制
在政客眼中,奥本海默是阻挠国家核武发展的不识时务的老古董。占着原子能咨询委员会主席的席位,在核武层面长达数年的碌碌无为。
他陶醉于原子弹之父的光环,到处发表类似:谨慎处置妥善管理核能的陈腔滥调。而这与当时冷战所宣示的军备竞赛的主旨是背离的。
所以当斯特劳斯之流的政客对他发起攻讦戕害时,当权者的默许态度是显而易见了的。
在科学家群体中,能理解他理念并愿意与之同行者也是寥寥数人。
不愿意 300 年物理精华沦为无差别攻击武器的理性派觉得他践踏了科学家的良知,指责他爱护羽毛和亲近政治的犬儒态度,鄙夷他不肯在「反轰炸日本请愿书」上签字的懦夫表现。
进取派认定他是借原子弹成就自我后又返身把车门焊死的卑劣小人,是公开场合大谈「道德和坦诚」和放弃核武竞争优势的尸位素餐者。
氢弹之父泰勒曾经诚恳地希望他对氢弹的研究施以援手,然而无法得到奥本海默积极的回应。
这就不免给他人一种主观的假象:上位者当权后急于设置障碍以阻碍后起之秀的进阶。所以当泰勒投身于愿意满足他科研需求的施特劳斯阵营时我们并不意外。
而以上正是后来施特劳斯团队置他于死地的根源:奥本海默的身份究竟是忠于祖国的功勋还是被渗透腐化的俄国间谍?品格有亏的人怎么可以在公开场合坐而论道呢?
抛开道德层面的主观感受,当我们还原奥本海默的初心时不难发现:泰勒的氢弹设计是人类自毁意识的最狂野想象。当十万吨级摧毁力度不能消解少数群体彼此的恨意时,人类野心驱使着他们追求更大杯的百万吨级。野心的阈值在政客所谓的忧患意识的加持下呈指数级增长…
奥本海默认为泰勒的氢弹设计「百万吨级摧毁力度」和战争初期的理念一样不切实际,这并不是从技术层面上否定泰勒,而是基于他对欲望的清醒认知:
如果任由野心的放纵驰骋,那么它最终会把我们带向毁灭的荒原。
正如奥本海默的至交拉比所说:我们武器库已经足够丰富了,人在 10 英尺下和 10000英尺下淹死又有什么分别呢?
迎合主流与自我反省
奥本海默在时常吟咏的「薄伽梵歌」中透露了他对原子弹的迥然不同的态度:
「漫天奇光异彩,犹如圣灵逞威,只有一千个太阳,才能与之争辉!」
原子弹试爆成功后,世人的称颂让他处在了舆论吹捧的顶峰。他的照片被影印在了最畅销的刊物上。
原子弹之父的名头让他不禁飘飘然,在得意洋洋之下引经据典地夸耀自己的成功丝毫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格罗夫斯将军在轰炸日本的战前会议上也不无炫耀的展示了原子弹的成功:我们打算用最直接的方式展示威力,一枚用来展示原子弹的威力强度,另一枚是表示我们还有继续生产这种恐怖武器的能力,直到日本投降…
希特勒自杀后的德国完全丧失了作战能力,似乎已经没有继续研发原子弹的必要了,正如女教授所言:原子弹只能存在理论公式和测试场地中。
然而历经3 年时间20 亿美金投入以及 4000 名科学家的夜以继日的努力所带来的巨大势能,并不能是一个人的退意就能扭转的。
一半是受身不由己的时势裹挟,而另一半也是奥本海默人性的阴暗面:对声名鹊起天下闻的渴求。
毕竟雕刻于诺贝尔奖章之上的老者就是以擅长制造炸弹而闻名的,对于奥本海默来说自己距离奖章的最后距离就只剩下原子弹的试爆成功了。
所以当奥本海默说:战争还没有结束,没有用在德国人身上的原子弹要施加在日本。这一论调不仅迎合了当权者所营造的主流思潮,也契合了他内心的野望。
「我成为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这是长久处于灰暗心境之下老者的低沉自语,原子弹的缔造者的身份让他痛苦万分:广岛长崎两地的死亡人数高达 22 万,绵延半个世纪的辐射导致当地人的病痛 癌变 畸形 …
两枚核弹的轰然回响让奥本海默在自省中变得日益缄默。
湮灭一切的强光和延迟追随而来的爆破气浪,以及曾经把自己高高浮起成为半神的跺脚声,在午夜梦回之际都变成了轰击良知的心灵核爆。
这让他长期处于纠结思维的漩涡:自己究竟是加速二战结束进程的功勋亦或是罪孽深重的灭世者?
迟钝和正直
奥本海默对世俗人情的迟钝,反应在他面对周遭环境变迁时的麻木不仁。
同僚的失业 对立思潮的暗流涌动 社会的动荡不安,这些明明就发生在身边的事情却无法触及到一颗想要抓住一切机会去欢愉的心。
纵情声色的生活蒙蔽了双眼,信奉自由主义的他热衷于左翼团体的演说,却不能察觉到自己的高调生活已被事无巨细地监控。
虽然他的好友劳伦斯多次正告他要把政治和学术分离,他对此却置若罔闻…
包容不同意识形态的同僚并毫无底线的保全朋友是奥本海默领导下的曼哈顿计划之所以成功的人性光辉,但同时也是被施特劳斯之流攻讦的阿喀琉斯之踵。
他在被任命为曼哈顿计划的负责人之初便已背负了原罪:曼哈顿计划起初只不过是约束奥本海默及其左翼思想科学家的集中营,原子弹的成功是他们获取自由的投名状。
格罗夫斯将军的子弹随时都会泼洒向某一个不受控制的头颅。
也就不难明白:美共身份的弟弟和妻子以及被确认为俄国间谍的好友都会成为他日后苦难生活中无法挣脱的枷锁。
当格罗夫斯将军在火车上针对团队里叛徒向奥本海默发出质询时:你这样维护你所谓的朋友,那么谁又能来做你的保护人呢?
后者的回答果然是不出意外的蠢萌:你是我的保护人。
然而将军意味深长地话语依然没能挽救迷途的羔羊:我可以做你的保护人,但前提是你得自愿向我告发你的朋友,而不是被人追问了才向我报告。
回复将军的是长达数月的沉默…
在格罗夫斯将军的迟疑目光中不难看出对奥本海默的命运隐忧:当我有一天不能保护你时,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在针对他安全许可的听证会上,当奥本海默被一浪高过一浪的质询声浪淹没时,为了保护所谓的朋友,他不得不降下可怜的自尊,有些负气的自称蠢蛋…
在电影「闻香识女人」中:大学生查理不愿意出卖朋友而逃脱惩罚,幸运的是他遇到了能够力挽狂澜的施法兰上校可以为其正直的人格背书。
虽然格罗夫斯将军仗义执言为其开脱罪责:这是一个美国男孩式的傻气,想尽自己的本分保护朋友而已。
这套关于义气的说辞并不能打动与会的任何人。
我们无法苛责他在人情方面的笨拙和迂执。他坚持选择的路径虽然泥淖难行,但在友情层面上是无愧于他的正直品格的。
对于奥本海默来说,安全许可是珍贵的人身自由,也是对核弹政策施加约束影响的关键席位。
但幸运的是具有忧患意识的好友拉比接过了奥本海默的衣钵,他人性中的正直和善意让我们为之感动。
滥情与专情
我们无法理解「恣情纵欲」和「情深意重」那一个才是奥本海默的真实面目,或许这些都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
「金瓶梅」中:西门庆还未完成在春日午后的残梦中与身处阴间牢狱的瓶儿的话别,却在受到前来寻欢的金莲引诱后,甚至连眼角的泪水还没擦拭便要迫不及待和她淫戏调笑。我们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多么割裂和矛盾的人性集合体。
也许虚弱的灵魂只有通过拥抱现实中的温热肉体才能感到些许慰藉…
在妻子凯蒂眼中,奥本海默是性格风流私德有亏的好色之徒。
他可以婚前可以毫无道德底线地在酒会上挑逗他人妻子,并在婚后出轨不同的女人,对象包括同僚妻子和疑似具有俄国间谍身份的情妇。
他胆大妄为的纵情声色给其他人及家庭带来不可修复的伤害。
已过世的同僚做了大半辈子的绿毛龟却没有察觉到有任何异常,不知是该称作幸运还是悲哀?
情妇的死亡原因和他曼哈顿计划期间的外出无法摆脱关系,但听闻死讯后他也只是在雪地里游荡恸哭,说一些引咎自己却于事无补的傻话。
当我们以为他还在沉湎于无法排解的悲伤时,却发现他沉默不语的背后是掌控全场的气定神闲…
尾声
投射核弹在云层之上留下的白色轨迹,夜空中导弹挟带流星般光亮的尾巴呼啸而过…
天火倾泻之下诸国化为火海,人类文明消弭于一瞬…
这些是始终萦绕在奥本海默脑海中的幻象,是科学家团队演算的核弹引燃大气层的最坏结果,也是人类野心失控后的末日图景。
普罗米修斯的精神隐喻投射到了现实世界。对比被宙斯惩罚后毫无意义的苦修,凡人世界的奥本海默因背负监管天火所承受的磨难则更能让人泪目。
在电影的最后一幕,他望向前路的神情令人心碎:困惑之中参杂着些许怜悯。
才华横溢铸就了他的成功,也因性格缺陷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当凡人世界的普罗米修斯在剥离掉「原子弹之父」的头衔和「叛国者」的污名后,实际上是一个想要在各方势力的拉扯中竭力站稳脚跟的可怜人。
同样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凝视过奥本海默的人性深渊此刻也在审视着它面前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