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用自己的身体创造出了人类,并从众神处偷取了火种,带给人类。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被称作美国的普罗米修斯,《奥本海默》是一部突破传统的人物传记式影片,在黑白与彩色切换的画面中,在改变历史的诸位科学家们冗长的对话里,在那场为奥本海默专设的听证会上,我们见到了被困于高加索山的普罗米修斯,正无限次地重复着死去与活来。这是一部唱给天才的挽歌,导演诺兰用极为克制的镜头语言,压抑地呈现了奥本海默的悲怆而壮烈。壮烈在于他的科学成就,悲怆在于核弹的成功让他成为了真正的普罗米修斯。
奥本海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美国麦卡锡主义的牺牲品,他因此被剥夺了国家安全许可证,卸下美国原子能委员会顾问一职,从能够影响国家原子能制定策略发展方向的位置上离开,转入纯粹的学术研究。基于他当时已经预测到的武器竞争,提出对核武器的开发、管理、限制等理念,以及核能民用转化的新思路,不难想象,若他未遭受此劫,世界未必是现在的格局。科学无国界,科学家却是有国界的。奥本海默1929年在伯克利创建了量子力学系,1942年成为美国曼哈顿计划首席科学家,他最初的动机是抢在德国之前完成原子弹的研制,帮助他的祖国尽快结束二战。
片中的彩色画面是奥本海默本人的视角,他亲身经历的事件。黑白画面则是与他相关的事件,他人的视角与行为。二者间频繁交叉,迫使整个观影过程都必须牢牢盯住翻译字幕,毕竟此类题材纵是在美国,也同样享有诸多限制,许多节点真的只是点到为止,容不得观众有半分闪神。奥本海默的天才领域并不局限于物理学,他还是个语言天才,仅用六周的时间便学会荷兰语,精湛到能直接用荷兰语讲述他的量子力学。同时,他对梵语亦有着相当深度的研究,《薄迦梵歌》中的“我现在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在片中多次被提起,是他本人在原子弹研制成功后发自内心的感悟。这也是本片致力传递出来的思考,足以毁灭地球的核武器与人类文明之间应该是怎样的关系。
影片有一个耐人寻味的设定,奥本海默在普林斯顿大学的湖边邂逅了爱因斯坦,俩人间有一段对话。镜头第一次呈现的时候,是以第三者施特劳斯在远处隔着窗子的视角,确定无法聆听到他二人的谈话内容,因此产生了信息的不对等,直接导致施特劳斯的心理失衡,为后续奥本海默事件埋下了导火索。这一次的展现并未直接让施特劳斯说出“他们在说我坏话”这样的小人言辞,是再三的重复中,一次次的推进,直到三人同框才点明了这个郁结。真正的科学家与政客之间的高下,立见。影片的最后,奥本海默与爱因斯坦的对话内容才得到完整的披露,那便是奥本海默后来的结局。
研制过程中,奥本海默的底色是忧郁的,那是科学天才与身而为人的自然属性二者在左右互搏,一方面他渴望通过实验完成对自己理论的验证,一方面又对将产生的新型物质的伤害性抱有巨大担心。当他明确地指出“选择武器的无底线”时,已经注定了为政客们所不容的命运。在荒漠戈壁里不计个人得失舍弃健康为代价的科学家们,从头到尾都在国家安全体系的监控之下,奥本海默只是他们中间最负盛名的那个人。真正迫害他的也并不只是麦卡锡主义,而是以此为突破口,将这个持有不同政见的又具有高度影响力的科学家拽下来,那场内部形式的听证会,不仅严实地捂上奥本海默的嘴,还剥光了他,无情地践踏了他的尊严,摧残他的精神世界。
诺兰对于原子弹爆炸的呈现极度震撼,只用了强光闪过的寂静无声,便把小男孩和胖子的破坏力完美诠释。“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更多人沉默不语。”无声带来的效应远远大于震耳欲聋,奥本海默的表情足以说明一切,他夜以继日的不安在那一刻随着蘑菇云无限升腾,科学家的良知与远见,令奥本海默深陷于痛苦之中。他绝望,他茫然,他无力,他挣扎,他被钉在那儿,无法逃离,无处遁形。镜头多次在一片刺眼的惨白之后,给出世界被摧毁的画面,一次次濒临死亡的边缘,又一次次清醒地活下来。那是奥本海默发自内心的惶恐,也是他竭力反对氢弹研发,不断呼吁停止核武器制造的原因。
玻尔来到小镇时,对奥本海默说:“你赋予人类自我毁灭的力量,但这个世界却毫无准备。”爱因斯坦在湖边对奥本海默说:“当他们折磨够你之后,就会颁奖给你,好像在原谅你的样子,但其实这些举动都只是为了他们自己。”天才往往与天真与纯粹有着最直白的捆绑,科学家们不断揭示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的奥秘,推动世界的变革与前进,他们的能力从来都仅限于学术领域内,一旦走出圈定的范畴,一切便脱离了他们的掌控,连带上他们自己都不可避免地沦为阴影中权力的把玩物品。可叹的是,这样的悲剧性居然是通用的。
2023.9.1. 于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