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曰:《奥本海默》,传记题材外衣下的历史影像,现实历史语境中的科幻作品。与其说奥本海默是主角,不如说是一个窗口:诺兰以其善用的多线叙事以点带面,复现出二战与冷战风云、科学家与政客群像。西班牙内战和左翼思潮在美国内的崛起,波茨坦会议与麦卡锡主义,玻尔与爱因斯坦,杜鲁门和胡佛,甚至JFK在结尾处的乱入(有点好笑),都让人重新回到那个时代,绝望与希望并存。这些时代背景的点染绝非闲笔,而是使奥本海默盗火者的形象更加丰满,更加复杂,从而更深刻地揭示出他承载的“要救这个世界,却要先毁灭它的矛盾”。
这就回归到本片的主题与立意。对于诺兰而言,这个主题已然陈旧;对于人类来说,这个问题始终永恒。我想用一句话就能说清楚《奥本海默》是一部什么样的影片:它是一部属于20世纪的《星际穿越》。
在影片最后闪现回到的,奥本海默与爱因斯坦那场对话中,或可看作点题:诸如核武这样的重大技术的发明,对于人类的生存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人类又以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这些技术?重复一些取巧或和稀泥式的论调没有意义,或许它会是一个持久的困境,常人对于这困境没有真切的体知。重负终究要落到先知身上。诺兰之所以选择奥本海默,或许正是因为他乃科学技术与人文精神之关系这个重大议题人格化的不二表征。
以及,再一次看到的:政治面对真理的无限卑下,人类相对宇宙的无限渺小。
余复曰:奥本海默作为理论物理学家,实现了从思想到行动的「爆破」,也应了海涅的那句——一位教授在他宁静的书房里孕育出来的哲学观念,可能毁灭一个文明,也可以造就一个文明。虽然他不是哲学家,也可能无法意识到观念的力量,但从书斋里的革命想象到政治罗网的审查讯问,已然使奥本海默像原子核一样,释放出在学术与政治歧途上难以抑制的悲剧能量。作为肉体的奥本海默逝去,集结真理之爱、政治之难、实践之疑的符号奥本海默诞生。
因此,群像式或编年体的电影叙事,极容易将观念的演绎或符号的诞生过程塑造为主角,本该寄身在背景或字幕中的内容,被置换到前景,着墨浓厚的「英雄」却被光影流转所模糊。与其说是「英雄」淡出,「凡人」入场,不如说是电影本身的形式决定诺兰的多线叙事徒增技巧的绚烂,削弱了人物本该更完满的弧光。
奥本海默提供一把高悬于人类世界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却没能处理剑本身反射的耀眼寒光。诺兰贡献一场视听盛宴,却表暴商业与艺术权衡之难,同时对于原子弹所承载的现代性恐惧,我想,悲剧也许已经无法容纳其中的种种难题,它给人类带来的现实幽灵与精神梦魇,也许最好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喜剧来代替。
友人回曰:可能出于对宏大叙事难以根除的隐秘偏爱,我还是喜欢英雄视角下的奥本海默,以这样的笔触展现一个英雄的困顿与迷茫,孤独与绝望,在我这里胜过琐碎的纪实和流水账。如海德格尔所说:运伟大之思者,必行伟大之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