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超越《敦刻尔克》,在我心中登顶诺兰电影作品的榜首——尽管必须承认,我对政治惊悚片确实有较强的偏好。
观影途中,我不时地想起《刺杀肯尼迪》——假若让奥利弗斯通来拍,电影的政治味恐怕还要浓郁许多。
奥本海默的故事可谓磅礴繁复。诺兰精炼了剧本,让全片的信息量密集且紧凑。
奥本海默和施特劳斯的两场听证会被用于推进“制造原子弹”的主线。因此,主线里的每一个关键事件都必须随着听证会的发展,被巨细无遗地涵盖到——这需要精巧的构思。
同时,配乐再一次被诺兰放到和表演、剪辑相同的重视程度上,用于牵引观众的神经。例如,事后想来,奥本海默听证会上那段他自己的最后陈述,其实语言本身并没有多少“戏剧张力”——但凭借着紧张感满溢的配乐和犹如人物心境一般的蒙太奇堆叠,这部分“平淡的”剧情竟被拍得相当震撼。
诸如此类的细致打磨和匠心深蕴,使三个小时的故事成为一段“始终被导演紧紧抓住”的体验,丝毫不显长(至少对我而言)。
奥本海默和爱因斯坦的几场对话均设计得十分精彩。
首先是计算结果暗示众人“原子弹的链式反应可能无法终止,最后摧毁大气层和地球”时,爱因斯坦对奥本海默说:“如果计算无误,那你必须和纳粹分享这一发现,避免双方灭绝整个人类。”——科学家们超越政治、悲天悯人的胸怀。
其次是奥本海默遭到迫害/清算后,爱因斯坦对他说:“为了活下去,我远走他乡,或许你也该这样。”可奥本海默是一个坚定的爱国者,他回复:“但我就是无法离开美国。”爱因斯坦答道:“那你就叫那些挡在你路上的人滚开。”
最后一次便是“开篇和结尾形成闭环”的他俩的湖边对话——
这场对话的前半段关于“物理学后辈们给你颁奖,是暗喻你的时代结束了”的内容与玻尔对奥本海默说过的“当你的原子弹研制成功、世人看到了核武器的威力时,你的工作才真正开始”形成了一种耐人寻味的对照:科学幕后 vs 政治台前。
后半段的对话则是本片的主旨之一,即物理上的链式反应也许没有发生,但人类心理层面的链式反应(对战争的恐惧和渴望)还在延续着——对奥本海默来说,他是把“火”送给人类并承担了一切的普罗米修斯,一个既拯救了世界又“摧毁”了世界的“死神”。
另一段让我印象深刻的台词是,“我们落后纳粹18个月。要比他们先研制成功原子弹,我们没有其他可指望的,只能寄希望于反犹太主义蒙蔽了希特勒的双眼(希特勒把量子论视为“犹太科学”)。”——这种务实冷峻、悲观又乐观的视角是属于科学家的,与“坚信正义会战胜邪恶”有着截然的差异。
作为传记片,电影对奥本海默的生平也是“不虚美 不隐恶”的。
给苹果注射氰化物(制造和毁去毒苹果的过程,与核武器一样,困扰着奥本海默)、纵情和背德的私生活、疏于养育孩子的“自私”,都被一一展现。而正是这些瑕疵,使奥本海默人格中的挣扎、牺牲、混乱、自矜、魅力等各种特质更加立体了。
我觉得奥本海默很值得探究的一个点在于,他对核武器的态度是秉持反思的,却从未对自己研发原子弹以及对日本使用原子弹后悔过。如果他像许多科学家一样表示“后悔”,那他便褪为“平凡”了(不是说不好,只是平凡)。
战后,他动用自己积累的政治影响力,试图建立国际合作或限制氢弹的研发,来避免大国间下一场核武军备竞赛——与言辞上的“后悔”相比,这种实干型的“反抗”不仅需要更大的勇气,或许还不被那些“伪左派”理解。
可惜,科学家的济世之心和务实行动,在政治棋局中往往乏力——这种科学家特有的“崇高的天真”,害得奥本海默蒙受了种种贬损。
片尾,凯蒂问奥本海默:“难道让那些审问者反复羞辱你,你就能走出良心的折磨吗?”——奥本海默的确把“道德的责难”全部留给了自己。
事实上,早在战时,科学家的“天真”就曾被残酷的政治力量利用过——那场帕什就“中间人和传话人”对奥本海默的诱导询问里,他完全被这个军方人士牵着鼻子走。
但到了结尾,科学家们却打败了狡猾阴险的政客。
施特劳斯以为科学家之间曾经“意见相左”就意味着他们理念不合,笃定希尔一定不可能为奥本海默发声。
作为一名政客的他又怎会懂得,不论何时,科学家们都会以真相和逻辑为群体共识——即便对原子弹态度不一,他们的眼里却容不得“为了私怨和政治目的,迫害真知灼见”的龌龊手段。科学界人士被“纯粹的理性”团结在一起,赢得了正义的反击。
——这让人想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党而不群”。
虽然,属于奥本海默的真正正义直到2022年才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