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和老母亲一起花费生命中的三个小时观看了热门的《奥本海默》。之前已经了解到大量英语对白和繁杂的出场人物所带来的观影门槛，所以一直给本就不太能看得懂剧情的母亲打预防针，她笑笑说自己能在影院睡着倒也挺好。果然观影过程中，她一直处于玩手机和打瞌睡交替进行的煎熬中。看完后我随口问了一句，真的看不懂吧？她大声回答我，看懂啦，这电影就是在讲这里面没一个好东西。我笑着回答，你虽然没怎么看，这中心主题倒是概括得挺精悍。

“We are selfish and awful people.” 电影中段，奥本海默将自己的孩子送给朋友照顾时如此自我评价，电影中朋友的回复，能认识到自己自私且糟糕的人可能没那么“自私且糟糕”。是啊，还有很多自认“无私且伟大”的人类，带着这个种群在自我毁灭的路上奔袭。电影中与杜鲁门会面时，奥本海默用迷茫的语气说出了他的困惑——他认为自己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杜鲁门却挥了挥手上的手绢表示，想来争这个功，你还不够格。这种所谓的道德困境只有我这种手握投弹决策权的人才有资格嘤咛，你算哪根葱，既要又要且要？一个自认“自私且糟糕”的人还是被一个企图青史留名的“无私且伟大”之人鄙视了，虽然他们起到的作用可能是一致的。

在观影前，我对奥本海默的粗浅印象仅来自于纪录片《宇宙时空之旅》和马克思玻恩的自传《我的一生和我的观点》，相关细节在脑海中已随风而逝，但就观感而言，在这两部作品中出场的他实在不是什么正面的形象。三个小时漫长的观影后，我感受到了主创者对奥本海默的描摹和解读——一个傲慢的玩火之人。

因为傲慢所以自大，因为自大所以敢于去玩弄自己也无法预知结局的火苗。电影中，奥本海默的傲慢让他对“闲杂人等”完全不加理会，也对无关人等的心情完全不加考虑。因为足够聪明，他的这些举动在一时之间动摇不了他的根基，因他能带来的利益暂够抵消人性中那幽暗丛生的嫉恨和不满。但影片最后一个小时重点叙事的政治围猎，却也是由奥本这种傲慢种下的火种。他的傲慢让他拨弄人性中的嫉恨之火直至其燃及自身，更让他试图以一句“we have no choice”轻轻抹去玩弄了神之力后带来的自我谴责。然而在互联网随处可见的本尊照片中，那皲裂面皮上一双仍难掩美丽的湛蓝眼睛，却仿佛试图跳跃时空之隔，向观者传达它主人那曾经饱受痛苦煎熬的灵魂私语。

人类是一个很善于创造集体幻象的种群，用仇恨这最有力的凝固剂凝结成团，以一句“we have no choice”抹去一切需要承担的责任。无论你是决策者还是执行者，在一个因仇恨而树立起的靶子前，在一句自我脱咎的”we have no choice“下，所有的行动都有了可供灵魂被审判后逃逸的余地，在一场场集体狂欢中抹去个体的责任。

影片在用“仇恨”这一母题做嵌套式叙事。因为仇恨，青年奥本海默在一颗青苹果中注射入了剧毒物质，只是在那个场域中他有撤回攻击的能力和运气；因为身为犹太人对纳粹的仇恨，奥本海默对原子弹研发有着迥异于对氢弹研发的热情；因为需要争取更有利的地位，美国人树立起了比纳粹更庞大的敌人，因为对这个敌人的仇恨，他们研发了氢弹；因为新的目的，新的仇恨正在被酝酿。

马克思玻恩在他的《我的一生和我的观点》中说：“相信只有一种真理而且自己掌握了这个真理，是这个世界上一切罪恶最深刻的根源。” 我们因为有了立场而有了爱憎，因为有了爱憎而被对敌人的仇恨和亲人的爱驱赶着奔往一个个方向。有时候令人难以接受的本质在于，个体的爱恨在广泛的立场层面有可能只是一种被操纵的武器而已。忍不住想象，会不会有那么一些拨弄着你的情绪而牟利的人们，在某一刻摇晃着高脚杯庆贺着自己的成功？亦或这循环往复的戏文并没有编导，不过是被不同的情绪驱赶的人们自发形成的不同阵营间的角斗而已。“人类历史已经有几千年了，这部历史充满着激动人心的事件，但总的来说却是千篇一律的，那就是和平与战争，建设与破坏，发展与衰落的交替。”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对影片中登场的众多人物没有什么探讨的欲望，他们不过是一些众生相而已。被不同的欲望驱使着；被不同的情绪黑洞侵蚀着；被不同的认知观念驱使着做出不同的选择，与历史上类似戏码的演员别无二致。

但我并不讨厌小罗伯特唐尼饰演的政客，甚至有点喜欢他。与一众其他影视作品所刻画的政客相比，斯特劳斯在片中的喜怒哀乐是如此的有迹可循，他会自卑于自己卖鞋匠的出身，会因为爱因斯坦眼中完全没有自己而迁怒于奥本海默，会因为被当众羞辱而暗自筹措一场政治上盛大的复仇。他的七情六欲是鲜明的，他行为背后的动机亦是相当受制于自己情绪的。与那些仿佛已经拔去七情六欲之根，冷静售卖绞死自己绳索的政治机器相比，难道不可爱吗？他只是那众多的想要在他人眼眸中看到自己倒影的众生之一啊，如此渴求被看到，如此希冀证明自己曾来过这一遭。我不知道他是否自知“selfish and awful”，但可以感受到他绝对不会认为自己是“无私而伟大的”。应该说可能是对这类人物的底线预设过低，导致对斯特劳斯个人形象的印象分反弹，当然演员本体也有加成。

对奥本海默，玻恩如此评价：“奥本海默和泰勒这两个人，以及费米和其他参加这项工作的人，在所有这些事件远未发生，纯洁的科学仍然存在的时代，曾是我在戈丁根的合作者。” “有这样聪明和有本领的学生是令人满意的，但我希望他们少表现一些聪明，多表现一些智慧。我感到，如果他们从我这儿学到的只是研究方法而没有别的东西，那我该受责备。现在他们的聪明已经使世界突然陷入了绝境。”

电影的结尾，奥本海默在一个宁静的小湖边自白，我们已经毁了这个世界。从黑白或彩色影像中收回关注度，将观察的视角锚定于21世纪的第二个20年开端，你会发现这句结尾的独白甚至带有一丝谶言的味道。从盗梦空间到星际穿越，从信条到奥本海默，诺兰的作品中总有一些穿透时代的力量，令其在影史中散发着独有的光辉。三星不是对电影质量的客观评价，而是观影后糟糕心情所致的非客观评价。

观影结束后走路回家，淅淅沥沥的太阳雨逼着母女二人共撑一把临时买来的小伞。过于拉进的距离也促进了沟通的可能，沉默之下母亲突然说：中国有个科学家叫吴健雄应该也参与了原子弹的研发，电影怎么没提她？我回：“你不是说电影里没一个好东西吗？怎么这时候突然想起让中国科学家登场了？” “那不一样，涉及到爱国立场，当然不能允许他们歪曲事实。” “哦，原来你也是屁股坐的位置决定脑袋怎么想的人呐。” 谈笑间风渐息，雨渐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