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从《记忆碎片》年代开始喜欢诺兰的影迷,我个人对于他的前两部电影是有些不满的:《敦刻尔克》可能是诺兰最差的作品,主题简单,剧情简单,呈现简单,毫无波澜的白开水哪怕无过无失对于诺兰来说就是不及格;《信条》的确有七八分《盗梦空间》的风采,但一个有追求的导演不应该满足于重复自己,把自己局限在最擅长的烧脑科幻商业片类型,因此我走进电影院看《奥本海默》之前不能不说心里有些忐忑,但结果是大超预期的。
传记和传记片通常的问题是,作者和传主的思想境界格局差别太大,如同片中小罗伯特唐尼扮演的反派对于奥本海默动机的种种猜测,无非是个人心理的投射,所以卡拉扬演绎的贝多芬才是最合适的,因为只有一个成功的攻击性强权者才会懂另一个成功的攻击性强权者。
这部电影显然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据说是《信条》拍完的新闻发布会上五方哥送了一本奥本海默的传记给诺兰成为这部电影的引子,但我想诺兰本人一定从中看到了自己心有戚戚之处。电影导演和曼哈顿计划同样是项目工头的工作性质,诺兰和奥本海默也在各自的领域中都享受了相当的成功。有新闻称当马特达蒙拿到第一稿剧本的时候发现竟然是第一人称视角的,显然诺兰有很强的自我代入感。
这部电影的主线似乎是麦卡锡主义时代坚持正义拨乱反正,类似时代电影有我最喜欢的金凯瑞电影之一《电影人生》,那是执行完美的好莱坞主旋律邪不胜正范式电影,但《奥本海默》完全超越了这个主题和境界:
首先,电影冷静的刻画了世相。这个世界上也许有纯粹的君子或小人,但更多的是介于两者之间算计利益的普通人,即便是对于奥本海默最重要的两个人也是如此:第一个是他的伯乐格罗夫斯将军,力排众议选择他作为曼哈顿计划的负责人,但在影片的中后段奥本海默自己对将军公开点出了原因:“你选择我就是因为(相较于其他候选人)我有黑历史更容易被控制。” 坦率的说,考虑到当时美国的人才和资源,其他的候选人大概率也能完成曼哈顿工程,而如果奥本海默得罪的是格罗夫斯将军而非小罗伯特唐尼扮演的施特劳斯,也许打出黑历史这张牌的就是格罗夫斯将军本人。第二个是艾米丽布朗特扮演的他的妻子,影片中借皮尤角色的嘴点出了这个已经两次结婚的女人对于第三次婚姻的算计:“怀孕得太快了”,也因此尽管自己常常出轨,审判时奥本海默仍然相信妻子会出现,大约是利益的必然。理想主义者和女权主义者不会喜欢这些细节。但很多时候都是存在即合理。至于最大的反派施特劳斯,同样是可以理解的人物,作为一个只靠自己打拼上来的能人(如其自述self-made man),极度自尊的同时也有同样深刻的自卑,他屈尊迎捧光华万状的明星,被折辱被得罪之后便又阴谋诡计把对方打倒在地,对别人从尊重到憎恶的极端变化,在现实社会中也绝不罕见,更不用说爱德华泰勒作为“氢弹之父”个人的钻营反复,尽管其人并不算是完全的坏人。
个人的世相如此,作为群体的人性更是不可改变的洪流。电影一开篇奥本海默对于爱因斯坦轻佻的不屑一度让我十分不解,但其实后面会看到他开篇和爱因斯坦的交流是最开头和最结尾呼应的电影主旨之一。自负的人类总是先打倒再竖起自己时代的偶像明星,但不管是打倒还是再竖起,如爱因斯坦语,“都是为了他们自己”。所以,奥本海默的被打倒然后被平反,施特劳斯终于得到报应,这真的是如其他类型片一样邪不胜正的陈词老调吗?不过还是世相的必然罢了,即便不是施特劳斯也会有其他人来打倒奥本海默,即便施特劳斯没有轮回报应也阻止不了奥本海默重获尊重。这实际上已经打破了类型片的天真设定。
那么,在这样的世相中,个人如何应对和成长呢?这正是这部电影对于传主奥本海默刻画的核心所在。在最后一个小时的高潮中,电影多次借艾米莉布朗特扮演的妻子角色追问奥本海默:“你为何不抗争?”这实际上也是不断引导观众去思考奥本海默后期举动的动机。
面对世相的不完美,年轻气盛者最自然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抗争,电影的第一段故事年轻的奥本海默想要毒杀自己的导师并不是无的放矢的闲笔,奥本海默在自己的自传中写过这件事,曾经寄宿学校出身的诺兰本人也一定对于教育体制内的压迫和反抗深有体会,但是走极端显然不是正途,也会带来更加严重的后果,不是仁人志士的良心所愿。
面对世相的不完美,另一个同样自然的反应是顺从,这也是随后电影中奥本海默的选择:顺从压迫,当发现自己被调查时就疏远自己的朋友,出卖自己的朋友(尽管有过一段时间的内心挣扎),直到发现自己朋友最终的悲惨境遇;顺从欲望,去到处出轨,去见自己的白月光旧情人,直到导致了她的死亡和朋友的疏远;顺从权力,在原子弹的使用上半推半就,最终自己心理上背负了愧疚。
于是第三条路是历经繁华与痛苦之后的选择。奥本海默将自己赤裸地摆在明知不公的审查委员会面前,是赎罪吗?是作为殉道者的自恋实现吗?这是电影中亲者和仇者的猜测,然而亲者和仇者又岂知鸿鹄之思,从反对氢弹研究开始,他的道路就是坚持自己认为是正确的理念,坚持自己认为是真实的事实,不极端反抗、不完全顺从,不在乎结果,坦然接受结果,如同片中重复提及的光的波粒二相性,更像是儒家“不卑不亢”的君子气度。谁说东西方文化不同,人种不同人性共通,睿智者的生活之道都是一致的。我很喜欢的一句台词是,在电影中他的朋友对他说“对于你这种能看到世界之外的本质世界的人,总得付出一些代价”,这代价,就是命运的浮沉和普通人的不理解甚至是藐视,片中妻子的不忿、律师朋友的困惑、直到杜鲁门的“爱哭鬼”评论,全都如是。《史记》中有句话说:“有高人之行者,故见非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于民”,也是一样的道理。
不过,奥本海默所坚持的想法一定是对的吗?片中的尼尔斯玻尔在来到洛斯阿拉莫斯是就对奥本海默点出了核武器的最重要意义,在保证互相毁灭下才能避免真正大规模战争,加上前文所述爱因斯坦对于人性的精准总结和奥本海默未来命运精准预言,这也暗示了为什么奥本海默在科学史乃至思想史上都无法和这两位巨擎相提并论,但却无损于奥本海默自己这部不断成长的个人史诗。
最后,伟大的电影永远只有两种形式:一种把观众带入虚构的梦幻享受,展现前所未有的世界;另一种直面世间的真实,启发观众生活的真义。现在,我想可以说诺兰在两种形式上都做到了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