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不是一部美国“主旋律”电影。原子弹试爆的部分与其说是电影的高光时刻，不如说是奥本海默冗长的被审判故事中夹杂的回忆的水花。所以，本片与国产片《横空出世（1999）》原来就不是同一个赛道的作品。
正如题所说，本片更合适的名字可能是《被举报的亲共者：奥门海默》，或者《折磨1949:审判奥本海默》。喜欢看特效的观众一定会失望，因为这是一部完全被嘴炮推动的剧情电影，除了曼哈顿计划相关的外景，整个电影的布景规模其实小得惊人：现代的话剧舞台，几张桌子椅子就可以容纳其所有的内容。整个电影是对官僚体系做派(bureaucratic)丑陋冗长的展演，而不是对什么英雄的伟大赞歌。
电影一半的时间都是在教室，法庭，会议室，审判房间渡过，事情无非是，上课，讨论，听证，开会，审判，开会/审判间隙聊天，继续听证，开会，审判... 然后你会发现被举报后的人生在不同的国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差别，可能在东亚只是一个两个有话事权的人审你，在漂亮的国家是一群人围着一个会议桌审你，如是而已。
想想往往只有做过比别人更大的成就的人才会被妒忌，才容易被举报，才有荣幸经历这种体制性(systematic)的高强度侮辱。这种破事，对于耳闻目睹甚至亲历过各种举报的观众们，何尝不是一种虚无的自我安慰和巨大的释然（笑）。不过，就像爱因斯坦所说的那样：“Now it's your turn to deal with the consequences of your achievement. (现在轮到你来承担你所作出的成就的后果了）” 多少有点讽刺地点出真相了。人类社会的竞争是如此残酷，以至于绝大多数的人生，都是在整人和被整中度过。被别人夺掉机会的人固然悲哀和失落，所以要用卑劣手段拉人下马；站在“成功”位置的人改变了世界，但一不小心意识到成功不过是以手上沾满鲜血为代价，依然立刻会被人嘲笑为“爱哭鬼（crying baby）”，落荒而逃。
所以如是残酷的人生还有甚么意思呢？想想，值得的不过是一些心灵里伟大的瞬间，如同核弹的爆炸在理论里超前的展演，原子如灵魂的火花碰撞和交融，弦在多维的空间里振动，这些都如同回忆中池塘里泛起的涟漪和水花。
除此之外，还有勇敢。奥本海默，面对法西斯，面对麦卡锡，面对官僚主义，面对无聊而恶毒的中伤和举报，无疑是勇敢的。勇敢的还有诺兰，敢于拿着那么大的预算拍纯用对话推动不靠制造奇观的三小时纯剧情片，以及让观众在这三小时里听到了也许比几十年好莱坞历史里所有出现次数加起来还多的communist和communism。这是站在我们现在的荒谬时代，对另一个荒谬时代的勇敢反思。
诚然，这种反思似乎依然有白人中心的局限。非白人角色在这部影片里几乎是完全缺席，而这显然不符合史实。黑人角色在整部影片里只有（被打断的）半句台词，而对曼哈顿计划亦有贡献的华裔女科学家吴健雄，则完全未提及也未露面。影片的内在矛盾和戏剧冲突似乎局限成了白人内部矛盾——成功与失败，反共与亲共，爱国与叛国——的伦理哲学冲突。然而曼哈顿计划核试验及原子弹爆炸给非白人—— 广岛长崎被轰炸的日本人（无论是否“罪有应得”），受到核辐射影响的新墨西哥州居民——带来的痛苦，则极大程度的被叙事所置换和忽略了：通过一些具有心理暗示的镜头，奥本海默对日本轰炸的内疚转换成了对（美国）白人可能受到核伤害的恐惧和不安，而试爆成功之后新墨西哥州沙漠似乎一如往常，影片本就给人一种核爆实验地区就是无人区的印象（全片只给了印第安人一个镜头），这些在历史书写中隐形的居民所承受的试爆之后的漫长核实验后遗症和维权之路更无从提及。当然，如果把这些内容都加入影片可能时长会变成四小时起，但完全回避这些问题则难免有些刻意。
看到短评里有留德人士说：“在哥廷根看这部电影的感觉实在过于奇妙了。‘你不喜欢剑桥，去哥廷根吧’ 在场的人都笑了。”然后下了一个伟大的结论：“多元宇宙的那个起始点，就在哥廷根。” 作为一个昨天在剑桥看完35mm胶片的观众，大概感受是另一面的。虽然影片开始就发生在剑桥，但对剑桥的刻画不乏刻板印象。奥本海默明明是在剑桥是在基督学院（Christ‘s College），但依然用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的外景来代表剑桥，后者和奥本海默大概其实完全没关系。哦当然，影片也免不了要祭出年轻的奥本海默给其剑桥导师留下毒苹果，后来又主动抢来丢掉，以突出其鲜明个性的桥段。当然，剑桥生产苹果和苹果的故事。砸了牛顿脑袋的苹果树的曾曾曾孙还在三一学院（Trinity College）门口被游客膜拜；奥本海默之后，还有被图灵咬了一口的毒苹果成为某科技公司的商标。看完电影之后，走出艺术影院，这些故事都在剑桥夜晚的街灯下流淌。
多么奇妙的体验呵，虽然多元宇宙离我们很遥远，但我也意识到，旧世界的终点，新世界的起点，何尝不在盛产苹果故事的剑桥。
July 21, 2023
Picture House, Cambridg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