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物傳記片都交錯著兩條(或以上)的時間線,電影《奧本海默》亦不例外。它與也是講述著「新時代」來臨的《社交網絡》類似,都穿插著「審訊/聽證會」的時間線,兩部電影亦是有著大量的對白、較快速的節奏,且它們內含的關於背叛、猜疑、懷恨在心的故事,也有著19世紀現實主義小說,或是古希臘式悲劇、神話的影子——而這亦更顯現出原著名稱用了「普羅米修斯」的巧妙。普羅米修斯從眾神那裡偷來了火種並交給人類,為此它被鎖在了一塊岩石上,受到永恆的折磨;而奧本海默就像為人類帶來火種(原子彈)的普羅米修斯,他在後來不僅受到良心的譴責,也受到麥卡錫主義盛行年代的折磨、Lewis Strauss(由Robert Downey Jr.飾演)等人的陷害,影響力被削弱,以至他最終無法左右核能的政策。
影片開始時出現了兩個標題:一個是Fission(裂變/分裂),對應著1954年奧本海默的秘密聽證會;一個是Fusion(聚變/融合),對應著1959年Lewis Strauss將被任命為美國商務部長前需經過的參議院確認會。這兩個標題也反映了奧本海默人生的兩個階段——前者是他帶領科學家團隊研發和通過「三位一體」核試取得成功的「原子彈之父」時期(原子彈的能量來源自核分裂);而後者是他反對進一步發展核武器,尤其是反對Edward Teller提案製造的氫彈(人工核融合/Nuclear fusion技術在氫彈上得到應用),並被質疑叛國的「暗黑」時期。導演路蘭繼上次在《天能》中,用紅藍兩色來代表「現在」與「逆轉」之後,這次又以彩色和黑白來代表「主觀」和「客觀」,或奧本海默與Lewis Strauss兩者的不同視角。但於我的觀影印象中,所謂的「第一視角」觀感並不強烈,反而是黑白影像,能呈現出Lewis Strauss所深藏的陰暗面。
年輕的奧本海默在劍橋留學時,因與導師不合,試圖在導師桌上的青蘋果中注入氰化物,來毒害導師。這起毒蘋果事件原著是描述了他的導師差點吃了它,但電影裡的呈現,是來劍橋大學進行學術交流的Niels Bohr不小心吃到毒蘋果。雖然奧本後來及時阻止了Niels Bohr的進食,但這也顯示出奧本海默會有殺人的行動力。多年後他與科學家團隊成功研製出原子彈,可在知悉政府將會投放到日本時,他並沒有去阻止(奧本還參加了那個要選擇投放原子彈到日本哪個城市的討論會),且從電影中,我能感受到當時的他是想向世人展現出原子彈爆炸後的威力,而非藏起來作為震懾的武器。即使往後他時常感到愧疚,可也表示過沒有比對日投放原子彈更好的辦法——從這我們亦可體會到,奧本海默那猶如他有時穿起軍服成為「軍人」,之後又脫下變回科學家,再之後又被人說越來越像政客的複雜、會變動的內心想法。
電影開始不久,就用了大量虛幻、形而上的影像來表達奧本海默在研究上獲得的進步或突破,這也呼應了Niels Bohr所說的「代數學就像樂譜,重點不是你會不會讀音樂,而是能不能聽到它」。到後來,奧本海默因原子彈被投放到日本致使平民大量死亡而產生自責,他內心亦產生了幻覺——例如他耳邊迴響起的腳踏聲,相信很多觀眾在聽到這聲音時,會以為是軍隊步行的聲音,但隨著後續的「揭盅」,我們才知道這是他在演講前,觀眾於台下腳踏歡呼的聲音。類似的「揭盅」手法,還有在最後奧本與愛因斯坦的交談內容,以及1954年的聽證會上,Edward Teller和中將Leslie Groves(由Matt Damon飾演)對奧本的看法——尤其是Edward Teller在前面給予了奧本很好的評價(他完全忠於美國......),但在本片後段,才交代了Edward Teller的那段話還有後續——「他(奧本海默)的行為既複雜又讓人難以理解,因此我覺得這個國家的利益,應該交給我更能理解也更能信任的人。」
儘管奧本海默的行為讓人難以理解,但他生命中出現的兩個重要女人,似乎能理解到他。第一個是Jean Tatlock(由Florence Pugh飾演),她是一位精神病學家、美國共產黨黨員。奧本海默透過Jean認識不少共黨成員和組織,也為自己帶來了不少麻煩(在1954年的聽證會上,奧本海默與Jean的交往、與共黨分子的關係,構成指控他不利的證據。)Jean對奧本產生了不少影響,包括因為Jean,奧本海默才認識到十七世紀英國詩人John Donne,而核試的名稱「三位一體」,正是來自John Donne的詩作,也是奧本為了紀念自己仍心愛的Jean.Jean Tatlock與奧本在電影中有不少裸露的戲份(本片應該是路蘭電影中最多裸露戲的作品),有人說並不必要,但我覺得前段的裸露戲不僅能反映出Jean Tatlock對奧本海默的一覽無遺、對他的理解,且為後面1954年聽證會上的那段赤身裸體的幻覺作鋪墊。聽證會上的此幕,是本片最衝擊到我的其中一段落,不單是因為裸露,而是因為與那嚴肅的環境,所形成的反差。這一幕既是奧本妻子的幻覺,也表達了在聽證會上、在政府的監控之下,奧本的私隱被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出來。
而第二個能理解奧本海默的女人,當然就是他的妻子Kitty(由Emily Blunt飾演)。Kitty是生物學家,也曾是共產黨員,在加州理工做研究時候認識奧本海默並與他開始發展。Kitty在本片中表現出較為強悍的性格,她鼓勵自己的丈夫,於奧本海默得知Jean Tatlock自殺之後,他斯人獨憔悴,而Kitty見其如此,不但沒有怪責跟Jean Tatlock藕斷絲連的丈夫,還叫他要振作起來。在1954年的聽證會上,Kitty雖一度因丈夫跟Jean偷情,令她產生了不適的幻覺,可最後她仍是為丈夫進行了雄辯。此段是Emily Blunt表演的「高光時刻」,她飾演的Kitty在Roger Robb咄咄逼人的發問下,並沒有落入他的問題陷阱,且指出他的措辭並不準確。Emily Blunt的表演堅定又帶點從容,她後面的一笑(像是即興發揮),如把局面控制住,令自己和奧本「得分」不少。
飾演Lewis Strauss的Robert Downey Jr., 這次用了較為收斂、沉著的表演方式,但某些肢體語言,還是帶著Tony Stark的影子。Robert Downey Jr.把一個先前蟄伏起來、伺機而動、老謀深算,到後來被David Hill(由Rami Malek飾演)揭穿而有點氣急敗壞,再到因為意外性的反對票(投反對票的包括有當時看不過眼的約翰·甘迺迪)令他不能當上美國商務部長時,而故作鎮定、淡然(那幕我覺得是他全片演得最好之一幕)的政客形象,刻畫入微。當然電影採用了黑白影像(據說團隊與柯達公司合作,製造了黑白的65mm底片),能更讓人專注於他的表演。
在本片上映之前,有傳路蘭會於新墨西哥州引爆真正的原子彈。而實際上是,電影內的「三位一體」核試,是通過視覺特效技術來製造,並沒有用到電腦合成的影像(CGI)。本片以打雷閃電、暴雨等「前戲」,來作為醞釀,讓這場核試顯得更加波折,也讓觀眾更期待接下來的核試場面;而核試前和核試時,對演員的表情特寫,亦更能牽動觀眾的情緒,令我們投入其中。路蘭明白靠著CGI未必能表現到核試的震撼力,更需要是通過其它技巧或電影語言來進行「渲染」,像那些出色的恐怖電影,有時靠的是聲與畫所營造之氛圍的烘托,而不是用到駭人與血腥的鏡頭,反而更能製造到恐慌。於「三位一體」的核試場面中,路蘭選擇了把聲音消掉(這消音使我想起《2001太空漫遊》中,大衛從小型艇「彈回」到太空船內,影片由之前響起令人緊張的警報聲,到突然靜默的處理方式),令整個氛圍馬上改變,更讓我們能聚精會神地與這場核試產生某種「交流」,也更讓我們能傾聽到奧本海默內心的聲音——「我現在成了死神和世界的毀滅者」。
電影尾聲,當再次回到奧本海默與愛因斯坦的那段交談之時候,奧本表達了核試最終還是會和他之前所計算的一樣,引發起連鎖反應,毀滅整個世界;而此時,鏡頭亦漸漸放大了奧本那難藏擔憂恐懼的面孔。路蘭通過此特寫,掀起了本片最後的高潮,負責配樂的Ludwig Göransson(這是他與路蘭繼《天能》之後的第二次合作),用聽似「草書」式的弦樂,來激蕩起令人心寒的浪花。Ludwig Göransson曾說過「小提琴是可以在一瞬間,從優美浪漫的旋律,轉換到具有狂躁顫音的可怕音色」,他依舊使用路蘭電影中常出現的配樂元素——Shepard tone(將一段旋律不斷重覆loop,但其音高實際是在循環周期中沒有變化,卻會有種一直在不斷上升的錯覺),來讓觀眾感到緊張,而這也是路蘭的很多作品,可以令我們不斷被牽引著的一個重要原因。
《奧本海默》作為人物傳記電影,但也在很大的篇幅中,涉及到麥卡錫主義、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美蘇冷戰等,並以人物的經歷來反映時代之變化。而關於原子彈的研發過程、原子彈的製造、或期間所遭受的挫折......這些都不是電影的重點。本片之重點我覺得是要反映角色的心靈狀態,他們的內心鬥爭,尤其是要展現主角的深層恐懼與自責。電影《奧本海默》所出現的人物眾多,但還是以Lewis Strauss這個看似與奧本的實際關係並不大的政客,作為最重要的配角,且透過Lewis Strauss的記仇、自以為是、狹窄心胸,更襯托出奧本海默那更高維度、沒有被困於黑白影像內的視野。
相比起路蘭過往在時間線上「大做文章」的作品(像《Memento》、《Interstellar》和《Dunkirk》等),《奧本海默》儘管也有三條主要的時間線相互交織,但無疑顯得更樸實無華,沒有那麼多花巧。路蘭於本片內,不僅拋下自己在之前電影中的那些「形式」上之噱頭,還無意用所謂引人入勝的情節來釋放緊張情緒。我們未看《奧本海默》之前,都知道「三位一體」的核試會成功,或大體上知道奧本的人生結局會是怎樣......但這無礙我們,透過本片紮實的劇本、出色的對白,以及更出色的聲畫效果,來進入到那時奧本海默所身處的時代,和他的內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