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话说在前头，因为后面全是表扬，怕骄傲，怕不进步。作为一部处女作，董越的《暴雪将至》还可以更好，比如节奏，第二幕中后段戏剧张力不足，有明显的粘腻与凝滞，比如影像，有设计感有统一感，但一暗到底，缺乏变化。但它的优点实在太抢眼，男主角太有趣，完全够格跻身于中国电影经典人物长廊，而影片文本超乎寻常的开放性，就像文本里镶嵌的一个个黑洞，闪着谜样光芒，勾引观影者无限坠入、不可自拔。

谜一样的男主角

《你的剧本逊毙了》里面说：人人都在找好剧本，可是谁也说不清什么是好剧本，有一种最功利最有效的衡量标准就是写一个特别有趣的人物，然后寄给特别适合出演这个人物的明星，如果他被打动了，愿意出演，甚至愿意为你的剧本投拍奔走，无疑这就是一个好剧本，即使不是一个好剧本，也是一个大有希望能拍成电影的剧本，这就够了。《暴雪将至》无疑就是这样的好剧本，作为一个好戏之人，段奕宏没法对片中的男主角余国伟说不，于是不惜跟着董越这个新手导演冒一次险。

“姓名”。“余国伟，余下的余，国家的国，伟大的伟”。“哪个余？”“多余的余”。影片的第一组镜头、第一段对白，就这么大咧咧的主题先行了。讲述大时代巨轮碾压下小人物的无力与悲凉，一点也不新鲜，然而段奕宏饰演的余国伟太新鲜了，他的丰富他的多面他的自相矛盾根本不畏任何先在的标签、备注。段奕宏演过很多经典角色，但观众记得的还是段奕宏不记得角色的名字，余国伟是个例外。

作为冶金厂保安处干事余国伟自告奋勇去追捕连续虐杀三名女性的杀手，然而因为他执意追凶而枉送的性命也有三条——小刘、燕子、宋军，其杀伤力一点不逊于变态连环杀手。影片里一直并行着两条凶手线，隐身的与现身的，电影对于隐身凶手的暴行只以远景或者案发现场照片展现，而余国伟导致的小刘、燕子、宋军之死（即使没死，也变成废人），却清晰的展现在大银幕上。小刘为协助余国伟追凶从高处坠下，关于这样的桥段，标准句式我们都会背了——眼看就要抓住凶手，队友受伤，主人公为了第一时间救助队员，眼睁睁看着凶手跑掉。《暴雪将至》则颠覆性的使用了“猪队友”的桥段，小刘与凶手之间，余国伟犹豫了一下，终于选择继续追踪凶手，这是影片非常高段的一个处理，剧作因此新鲜了，关键是人物，凭这一个选择就从众多面目相仿的类型化神探中跳出来。

如果小刘的死更多归咎于意外，那燕子的死则缘于余国伟以她为饵引出凶手的蓄意筹谋，到了宋军则是直接被他用电棍敲头一棍接一棍的敲到血肉模糊。三次因他导致的死亡，递进式的从意外到设计利用最后到亲手施暴，以人物带结构，以结构写人物，余国伟就像被扔进压榨机里的坚果，随着外界碾轧的力度逐渐加大，他光鲜、坚硬、骄傲的壳一点点碎掉的同时，渗滴出来的除了血泪，还有残忍与卑劣。在整个悲剧里，他不纯然是受难者，也是施难者。这样的男主角，太少见了，太珍稀了。

迷之文本黑洞

罪案电影因为常基于严密的逻辑推理，往往拥有一个非常闭合的剧情环，之前所设问的都有回答，之前所铺垫的必有呼应。而《暴雪将至》则呈现出质感完全不同的开放性文本。作为一个业余选手，由于信息、资源的匮乏，余国伟侦破罪案、追踪凶手的手段原始而笨拙，毫无其他神探的精彩推理、缜密逻辑，只有从公安局张队那学的一点皮毛侦破常识，然后就是靠等、碰、猜和不怕死的追穷猛打。如果把《暴雪将至》只看作罪案片，它有太多语焉不详、不了了之，杀死三名女子的罪犯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虐杀她们？他的犯罪过程究竟是怎样的？甚至，都无法断定那个因为余国伟穷追不舍而被卡车撞死的人就是三起虐杀案的元凶。

奇妙的是罪案剧情层面的断裂与缺失处露出的却是影片人物层面、主题层面更丰富精彩的底色。影片中发生了五起罪案，其中只有三起是凶手所为，一起来自余国伟，另一起来自一个下岗多年精神失衡的丈夫。《暴雪将至》里的罪案不是探案片里的罪案，而是社会片的罪案，它表现的世界不是探案片里那个闭合的假定世界，而是更为宽广更为复杂的开放的现实世界。

《暴雪将至》开放的不仅是戏剧的闭合性假定性，还有主观与客观的界限、记忆与真实的界限。关于影片，影迷争论最激烈的就是“1997年余国伟到底有没有得过劳模”？1997年被评为厂劳模并作为劳模代表上台发表讲话，这本是余国伟一生最高光的时刻，可是片尾当他“回到他最得意的地方”颁奖大礼堂缅怀昔日，告诉看礼堂的厂老职工自己曾是这个厂的职工还当过劳模，老职工却说：保卫科没效益，劳模从来不会给保卫科。显然，各执一词的余国伟和老职工两人中有一个人的记忆出了错，相信余国伟你会觉得这是一个现实主义悲剧，而相信老职工这个故事就又平添出一层心理魔幻主义的色彩。两派观众也各执一词，相信余国伟的观众会引证出燕子翻他背包时翻出的红本证书，而一些相信老职工的观众走的更远，他们甚至怀疑燕子也是余国伟主观创造出来的产物。按这个想法，《暴雪将至》真的很魔幻。看导演董越的采访，显然他是有意开放了记忆与真实的界限，给予观众更广袤自由的思考疆域。被问到冶金厂厂区被爆破的一段镜头究竟是实拍还是电脑做出的特效，导演董越这样回答：“是电脑特效做的，不过我们拍摄的那个厂区之后不久确实就要被爆破，也就是说我们虚拟的影像显示了不久后的真实。这种真实与虚拟的感觉，我觉得很奇妙。”

《暴雪将至》其实没有暴雪，只有无穷无尽的雨水，宣泄不停的欲望，却终究无力凝聚成型。至于《暴雪将至》这四个字，作为一个两湖长大的人简直不能太懂，雪，是一整冬的等待、念想、高潮，它也许会来，也许不会来，它常常不是实物，只是一种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