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8-05-23

圣鹿之死:神的复仇


圣鹿是谁?

看完片子过后,同场观影一个朋友问我那首唱诗班合唱的出处。我在IMDB搜索栏里面键入:“The Death of a Sacred Deer”。

无条目。

从豆瓣拿中文找回去,“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

导演兼编剧Yorgos Lanthimos是希腊人,靠这部拿了第70届戛纳电影节的最佳编剧。剧本虽是原创,但大致基于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写的古希腊悲剧《奥里斯的伊菲格涅亚(Iphigenia in Aulis)》

《奥里斯的伊菲格涅亚》的故事背景发生在古希腊。英雄阿伽门农(Agamemnon)吹嘘自己是比阿尔忒弥斯(Artemis,月亮及狩猎女神)更厉害的猎手,猎杀了女神的圣鹿。之后特洛伊战争爆发,作为希腊联军总司令,阿伽门农拉起了一支大军准备隔海出征。联军在奥里斯的港口集结完毕,却因为阿尔忒弥斯收起了所有的风,无法出航。神谕指示阿伽门农,他必须献祭小女儿伊菲格涅亚来平息女神的愤怒。阿伽门农犹豫再三,但面对无所事事而愈加焦躁、几近哗变和叛乱的大军,最终决定将女儿奉为祭品。整个悲剧的具体内容讲述的是阿伽门农和事件各个相关人,在最终达成牺牲伊菲格涅亚这个决定的过程中,各自的选择和彼此之间的互动,以此展现“在命运纠葛中的人性挣扎”这个希腊悲剧的经典主题。

需要额外提一句的是,因为这个剧作太过古老,还有其它几个被怀疑是伪作的版本流传下来,其中有一个是最终由一只鹿代替了伊菲格涅亚被牺牲。但在所有版本里面,“圣”鹿只有一只——它属于女神,却被阿伽门农杀了,引出了一切的事件。在这点上,任何版本都没有差异。

回到电影标题。Killing是一个动名词,强调的是“杀死”这个动作;Death是一个名词,强调的是“死亡”这个状态。原剧作并没有去关心圣鹿本身,它在意的是杀死圣鹿这个事件所导致的一系列后果,“圣鹿”是一切的缘起,而不是最后的牺牲。对应到电影里面,由于Steven手术失误而死在手术台上的Martin的父亲才是这只圣鹿,而最后被献祭的小儿子Bob对应的实际上是被献祭的伊菲格涅亚。只有理解了这点过后,才能明白这部电影和古希腊原悲剧的基本人物对应关系。

这部电影并非一个古典悲剧的现代翻拍。某种程度上,它走了一条和希腊古典戏剧彻底相反的路。

基调

电影的基本风格采用了布列松式的处理,故事虽然惊悚,但角色却并非以愤怒、无助、痛苦去博取观众的同情,演员的表演整体去戏剧化,念白几如念经,角色只是道具。这种概念化的表达方式从普遍审美以及普遍感情中抽离了出来,刻意拉开了观众与角色的情感距离,让观众进入到这个家庭各个成员的状态,切入到他们的行事逻辑,厘清各自的行动轨迹。剧情被还原为一系列事件的推导,顺应着一条理所当然的发展脉络向前运转,而观众得以保持相对的冷静,去思考具体的角色处境和情节含义,旁观人性在特殊情境下的呈现。

这种处理方法对观众提出了相当高的要求。一方面它大肆铺陈惊悚,另一方面它完全钳制共情,观众被激发的心理能量无从宣泄,只能被强行导入对故事的智性理解和分析。但是如果理解和分析能力无法和电影清晰地同步展开的话,被激发的情绪就很难得到宣泄,进而转化为一种极度的憋闷。随着不断地拼接情节和分析解读,观影感受在憋闷和明晰中不断交替向前,让这部黄色滤镜贯穿的电影有了一个相当复杂而与众不同的基调。

圣鹿为什么会死?

阿伽门农射杀圣鹿是渎神的僭妄,但Steven并没有对神灵不敬。虽然Martin的父亲死在了喝了酒的Steven的手术台上,Steven的确违反了职业规范,但饮酒和手术失败之间的因果联系其实很难说清楚,而且无论如何Steven都并没有杀人的故意。

Steven的职业设置意味深长:心脏是生命的源泉,如果以一种宗教性的眼光去看待,没有人比把握其功能延续的心外科医生更拥有操控生命的无上权威。在整个故事中,Steven自始至终都处在整个家庭最高权力点,即使在处境全面崩塌的过程中,他都在竭力掌控全局。Martin父亲的死,并不是人对神的态度的倨傲,而是人对神的造物的失控。

人对自然的控制态度,是现代性意识的本质特征。人类不再诉诸于上帝和宗教权威,而是将自身命运牢牢地捏在手中。每当遇到新问题,或者控制出问题的时候,总是可以诉诸于更大的控制范围来解决。在这个语境下,伦理本质上成为了一个技术问题——如何以最能够操作的方式来保证控制的延伸。自由人文主义和控制性的技术发展互相应和,即使面对当下无法攻克某些困难,依然指向通过未来的技术进步而必然取得的最终胜利,这种信心构成了技术时代的人类文化基调。

在这种基调下,Steven在手术台上的失手无论是被发现揭穿既而送上法庭,还是被掩藏下来只在他和身边人知晓,都只会被诠释为一个技术性的“失误”。“失误”,意味着它本质上能够被足够优秀人类手段所避免,而它也应该被足够公平的纠错制度所纠正。简单来说,技术失误导致的问题都可以被技术手段解决。

这种有一件事就解决一件事的思维,对今天的当代人来说是天经地义的,甚至我们很难想象还有其它任何的理解角度,因为我们身处这个时代早已预设了这个前景。但导演Lanthimos把这个今天的“失误”重新放在古希腊的思维里面重新进行了审视,然后把“命运”这个主题引了进来。

而这个带入命运的角色,就是Martin。

命运

电影里,Martin如同天降横祸一样登场,却并非天神本尊。某种程度上说,他更像是天神的使者,他来并非执行复仇的“结果”的行刑队,而是宣告复仇的 “原理”的法典。他不介意以杀死父亲的凶手来代替父亲,也很自然地以消灭你的亲人来平衡天平。Martin的复仇原理基于一种“神逻辑”——这是一种既不带人类情感属性,也不遵守人类文明规则的神圣逻辑。这种“以眼还眼”的同态复仇,是更朴素和原始的伦理观,从根本上和现代技术伦理无法和解。它之所以被现代社会所抛弃,是因为现代社会用强力去保证社会性的惩戒目的在于抑制犯罪和教育罪犯,而并非它的要求不够“自然”;事实上,它恰恰无比“自然”。它根本不关心“为什么我和我的孩子要为我丈夫的错付出代价”的“公平”,它只在乎“所有人都是用一样的方式吃意面”的“平等”,在这点上,它无比纯粹。

古希腊人对生命轨迹抱有一种无上的敬畏,认识自身的命运是他们生命的核心实践。乍一看之下,Martin似乎也将来自报应的命运强加在了Murphy一家的身上。如果顺着古希腊的经典逻辑,影片将会是一个他们对自身命运的觉悟过程,最终走向一个宏大的悲剧。

然而电影和原剧有一个细小而根本的差别:选择。

原剧中,伊菲格涅亚还有个弟弟俄瑞斯忒斯(Orestes)。但神谕的传话非常清楚,女神要求的是伊菲格涅亚的献祭,并没有让阿伽门农在两个孩子或者其他什么人里面挑一个。阿伽门农对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Clytemnestra)的解释也是,如果军队叛变,他们全家都活不成,事实上他毫无选择。换句话说,一切在圣鹿被杀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原剧展现的是人因僭妄而招致灾祸,以及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力。

但在电影中,Martin并没有直接将这个家庭推入悲剧,而是以神力保证的规则,使他们陷入失控。Martin让Steven来做决定:母、女、子三选一,或者全部都死。上帝之鞭在挥向终结的同时,末端那个小小的抖动却故意放在了人的掌心,而整部电影也就聚焦在了这个细小命运振幅中的人性徘徊。在这个极小的空间里面,人可以选择结果,却无法把握结果。在没有客观标准的情况下,选择变得毫不牵涉结果的对错。选择的名词性(Choice)、也就是选择的具体对象,已经不再重要;而选择的动词性(Choosing)、也就是如何进行选择,成为了电影展现的中心。

面对完全无法抗拒的神力,无可逃避的伊菲格涅亚最终大义凛然地走向祭坛牺牲自己,而作为备选选项的母、女、子三人却为了逃生各种穷形尽相丑态百出,不择手段搏一线生机,原本貌似温馨和睦的家人之间瞬间开始了你死我活的生存竞争。另一方面,身负选择的父亲和丈夫Steven发泄情绪之后,几如瘫痪,以技术手段的应对束手无策,他只能不断试图求助于其它外在标准给自己的树立一个合理的行动基础。

人类对世界的认识从来都是基于自身所搭建的意义系统,这个系统让人忘记死亡取得安全感而构筑起文明的共同世界。然而无论技术再如何发达,它对世界的切入方式注定了它所保证的秩序只能武装起现代文明的外表。貌似理性而内核空虚的现代人一旦被推出理性认知的边界,和婴儿与动物没有什么区别,面对死亡他依然是四散奔逃,背负命运他也只会茫然四顾。

最终,命运选择被蒙着头,扔还给了神。

人的命运依然被人交给神来决定。

这才是神的复仇。


圣鹿之死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2017)

又名:圣鹿猎杀(港)

上映日期:2017-05-22(戛纳电影节) / 2017-11-03(英国)片长:121分钟

主演:妮可·基德曼 科林·法瑞尔 艾丽西亚·希尔维斯通 巴里·基奥 

导演:欧格斯·兰斯莫斯 编剧:欧格斯·兰斯莫斯 Yorgos Lanthimos/艾锡米斯·费利珀 Efthymis Filippou

圣鹿之死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