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一座张爱玲离不开但终究还是离开了的城市。
打小,中式的父亲和西化的母亲就格格不入,父母离异,就给小瑛心中埋下了阴影,这也大抵是她孤僻冷傲的根源了。父亲吸食鸦片、纳小妾、偏执的怪罪母亲、偏护后母、把她关在黑屋子里,一关大半年。母亲又在她的幼年出国留学,离异后就远赴国外,追求所谓的“自由”,为了自由不惜割舍一切,包括子女。
小瑛天资聪颖过人,老顽固的父亲坚决反对她接受西式教育,骂过、打过,还关过。母亲倒是支持她,上大学、出国留学。天真的小瑛就以为她跟母亲亲,仙女下凡般的母亲是爱她的,是懂她的。其实她不明白,她母亲打从离开张家大门那天起,就已经彻头彻尾的不是黄素琼了,她只是逸梵,为了自由放弃所有的逸梵。
从小,小瑛就有自己的理想和骨气,她不愿意也不可能待在张家做她那个虚有名分的张家大小姐。在被父亲关在黑屋子里的那半年,她每一天都绞尽了脑汁想着如何逃离逃离张家这个毫无人情味的魔窟。
说小瑛是须有其名的张家大小姐,自然有其缘故。虽说是落败的家族,但毕竟也曾煊赫一时。瘦死的骆驼比马肥,在深户大宅的张家,张父竟然会忘给小瑛零用,竟然会任凭后母将自己那些穿剩的花里胡哨的袍子给还在教会学校读中学的女儿穿,竟然会让下人伺候小姐吃剩菜剩饭,竟然会在战乱时候带着后母搬迁躲避灾祸,只上车前草草交代句“看好小姐”。
而张家的少爷、独子,还不是一样须有其名。张子静从小就活在姐姐天资的阴影下,父不疼,母不爱,姐不亲,姑不理。相比之下,小瑛倒算得上是幸福的了。至少她还有在上海陪了她、照顾了她几十年的姑姑。这个甚至代替了她母亲的姑姑,给她足够自由空间的姑姑, 当然也是孤身一辈子的姑姑。小瑛的姑姑倒是和她母亲逸梵一拍即合,亲如姐妹。留洋回国后沾惹的一身“洋骚狐媚”,自然是被中国旧式思想的所张父嗤之以鼻的。既然小瑛的父母是为此离的婚,那么,父亲与他的亲妹妹,她的姑姑断绝关系也就不足为奇了。好在她姑姑是个独立自强能干有本事的女人,不管当时的局势怎样动荡不安,她都能找到一份稳妥的工作,在战火纷飞的上海,给因战乱香港大学辍学在家的爱玲一个居住之所,容身之处,直到爱玲下定决心离开上海,离开兰成。
少年时期的爱玲就喜欢和文字打交道,她写的文章常常被老师拿来念。她坐在位子上,倒也不听,不得意不自豪,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她的手天生就是用来握笔的,好像她的好文章就是浑然天成的。夸耀、赞赏那些,都是些跟汉赋一样浮华的东西。
她和兰成,也是因着文字相遇了。兰成读了爱玲的文章,被她细腻的笔法深深动容,好不容易向苏青索着了爱玲的住址,几次登门拜访,未果。生性孤僻的爱玲是不见客的。终于,她被兰成的真诚打动,她穿一件曾外祖母(李鸿章嫡亲女儿)的床单改制的一件旗袍,又讨姑姑借了套裘皮大衣,还穿上了不轻易穿的玻璃丝袜,赴了胡先生之约。爱玲爱打扮,可她是不轻易打扮成这副妆容的。她以为,凡是政治人物总讲究排场,因此那日,她穿的如此讲究又庄重。见了之后,没想到,胡先生着一身长袍,竟是这样儒雅的男子。
谈话、品茶、烤白果,他们竟忘了时间,一个下午哪够这两个这般契合的人儿说的。循着后几日,胡兰成每日登门,因为张爱玲总是忙着赶稿,都无暇陪胡先生说话。可是哪怕说不上话,兰成只是坐在张爱玲房间,读读书,陪着她,他也乐此不疲。他的原因和简单,却足以让张爱玲这等敏感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儿爱上他。他说,这房间有一股钟灵毓秀之气,有你的味道。爱玲停了手中疾驰的钢笔,怔怔地望着他:“你让我生苦恼。”
胡先生还是每日每日的来。一次,谈及爱玲的祖母写给其夫张佩纶的诗“豸冠寂寞犀渠尽,功罪千秋付史评”时,胡先生读罢,道了声:“夺诗更胜画眉之乐。”彼时,四目相对,深情难掩。爱情,就在此时悄悄来临了。
可是兰成是有家室的人啊!再爱玲之前,已经娶过三任妻子了,外面的相好、情人更是不胜枚举。爱玲也知道,她是这般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人,怎么会接受这样情丝纠葛不清的兰成。她那时想,我知道他心里有我,而我只是爱着他就好。
爱玲的卧室也是书房,连着阳台,有着敞亮敞亮的落地窗,挂着一层又一层窗帘,纱的、绸的、缎的、开着素净的花,像是爱玲最爱的旗袍。她爱站在阳台上,有时是空气安净,听得见鸟叫的清晨,更多的时候是暮色可以映到脸上来的黄昏。在阳台上,只发呆,或是和兰成说话。
“想过自己的婚姻没有?”
“不怎么想这个。”
“恋爱呢?”
“也不怎么想”
“那……有人追求你怎么办?”
“还没有呢!要真有也不喜欢。”
这样算什么,明明是两个情款互通的男女,竟还是这样口是心非地搭腔。或许是,他们都期待着从对方口中说出自己想要的话,可是谁也没有等到。爱玲还不敢爱他,兰成是爱不起。
爱玲和兰成终归是无名无份,情意再深,也差了那一纸婚书。这样的爱情,总是见不得光的。事情被兰成的妻子英娣知道了,英娣选择了离开,由此,兰成与伊离异。
兰成总归算是清白了,至少,爱玲可以名正言顺的做她的张太太了。其实,她是不看重这个名分的,她看重的是,她在他心里,是不是唯一。
他们之间,连仪式都没有。在爱玲好友炎樱的见证下,一直婚书,算是成了亲。兰成在婚书上一笔一划,认真写下“岁月静好,现实安稳”,这正是爱玲追求的爱情与生活,她期待着兰成在婚书上履行他的诺言,只是,他还是食言了。
兰成要去武汉办《大楚报》,分离,在眼前。爱玲说过,她不怕寂寞,就怕分离。不分开倒好,这一分开,问题就来了。何况还是任胡兰成这样一个多情才子只身在外,红颜知己哪里少得了。医院年轻的看护周迅德就这样不可救药的坠入了兰成的情网,用胡兰成自己的话说就是“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他还这样不识份,信里地当面地,三番五次地向着爱玲提到这个“照顾我饮食起居小周”,爱玲还能听着,他讲得甚至眉飞色舞起来。直到他在逃亡前一夕说“小周已经是我的人”,爱玲痛心地哭了,撕心裂肺。她恨他,自己的爱,只有一份,她全交给了他,他怎么能将它作践到如斯地步。这是恨,却也绵绵还是爱。
兰成逃亡来到了浙江温州乡下,离他老家嵊县很近的一个水乡。爱玲迢迢千里寻他于此。兰成落难,打扮成渔翁模样,爱玲循迹至此,素了不少,粉黛也不施。他们在水边闲谈,像足了对农事夫妻,与世无争。我真希望如此,兰成是蕊生(母亲取其名),爱玲不是爱玲,更不能是小瑛,她也不能是谁。也许这样,他们才能长久。比肩走,不亲近不远疏,只秋波那一回一转,都是抽不断的绿水幽幽。
撑着油纸伞,他们俩走在寂寥的雨巷。
“斯先生说小周被抓了……你这样为她,命也要舍……那么我请你在我和她之间做个选择。”
“天地之间只能惜忍,没有拣选。”
“在我这里,你是绝对的,你是唯一的,我若是有一条命是给你,就不会也不能再给另一个人,我爱你就只能是这样……”
“我不能选择……”
兰成到底是不肯给爱玲现世安稳。
雨天,爱玲登船,离开。她的心到底是放不下,回到上海后,想“我兰成”落难至此,是怎么也不能坐视不理的,她省吃检用想着法儿地接济他,先是三万元的汇票,接着是兰成爱抽的香烟,还有进口的胡须刀片。尽管她知道,兰成把她的钱拿去营救身陷缧绁的小周,这是她的恨啊。他怎么能当着她说喜欢另一个女人,又信誓旦旦说这世间上,只爱爱玲一个。爱玲说过,再喜欢,也可以不要。她说到做到。在她心里,尤其是在爱情纯洁的现世里,自己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
再喜欢,也可以不要。最后一次写信给兰成,爱玲附上了叁十万元整的汇票一张。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惟彼时小吉(劫的隐字)故,……你不要来寻我,即便是你写信来,我也是不看的了。
爱玲”
爱玲搬迁了,像是雁过无痕,没有给兰成留下一点痕迹。
爱美的她重新剪了一头清汤挂面式的短发,就像学生时代的她,只是眼神不再清澈无邪,脸上也写满了幽怨。“白发三千丈,缘愁似箇长”,她以为,剪短了头发,就剪断了牵挂?
爱玲下定决心离开上海,她和姑姑约定“不哭、不通信”,“我不挂记你,你也别挂记我”。至此,上海成了爱玲的往事。她没有再回来过。
美国,加州,洛杉矶。她嫁给了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老头子——瑞荷。她曾说过,若是不能爱兰成,她还不至于去寻短见,但是也万万不能再爱其他人,不能爱,也就只有萎谢了。看着爱玲心不在焉地爱着瑞荷,看着她为金钱斤斤计较,为生活琐屑锱铢必较,看着瑞荷辞世后爱玲老态龙钟、孤苦无依的样子,这还是上海那个生活极其讲究,高傲到云头上的爱玲吗?不能爱别人,她终究还是萎谢了。
当她银丝尚不能满头时,戴着老花镜,翻着往日的相册簿子,年轻的父亲、母亲、姑姑,一页页的划过,当然还有年轻的自己,涌上心头的是怎样的一种思绪呢?
暮年时,你说,身外之物还是丢的不够彻底。
在美国一所廉价公寓里,在你狭小凌乱的房间,躺在那张摆在地上的小床铺,你闭眼,耳边回响起儿时在父亲跟前没有背下来的《陋室铭》,随即是兰成温柔地唤你的名:“爱玲——爱玲”,你睁开眼睛,悲伤地转了个身,是母亲唤的两声“小瑛”。最终,你缓缓地闭上了眼,沉睡过去了,永远的。
身外之物,还是丢得不够彻底。因为是父亲,所以不能恨;因为是母亲,所以也不能恨;因为是“我兰成”,爱放不下心头。
你都无力再去回忆。上海,恍如隔世。

上海往事(2004)

又名:她从海上来 / The Legend of Elleen Chang

主演:刘若英 赵文瑄 寇振海 严晓频 茹萍 王琳 

导演:丁亚民 编剧:王蕙玲 Hui-Ling W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