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台, 绿竹掩映, 他从背后环住她, 她望着天边哽咽的日色, 心无旁顾, 任他在耳畔低语: 爱玲, 大难当头, 你我夫妻也要各自飞了...... 夜来风起, 夏夜的晚风里, 竹席也沁着凉. 她拥着被, 依偎在他身旁, 听他细碎地叮呤. 月色如水, 落在他的额间, 闪着濛濛的微光. 他回过头, 怜爱的眼神中, 竟有诀别的悲哀. 终于, 她怕了, 她还是怕了, 她松开被, 双臂拥住他, 悲泣地, 绝望地: 兰成, 兰成, 兰成......开到荼蘼花事了, 尘烟过, 知多少? 这一夜后, 她再无绚烂的可能. 命运等待她的, 只剩枯萎, 零落, 随风飘散, 化作尘泥, 香尽异乡. 念及此, 我无法自已, 泪流满面.
对她的偏爱, 从十三岁开始, 因着这份偏爱, 便怨上了胡兰成. 可我知, 她是不怨的, 她从不是怨妇, 她不过是萎谢了. 青悠悠的石板路上, 斜雨中, 她的背影孑然孤清, 身后留下那个独自撑着油纸伞的男人. 雨色沉沉, 黑瓦白墙间, 小路蜿蜒流淌, 望不到尽头, 在她这里, 已然是尽了. 她只身一人, 沿着他走过的路, 亦步亦趋地来寻他——她以为他在这里, 看见了人, 才知道心早飘去了彼岸. 她不甘, 她住下, 却看到, 在他辗转叹息间, 停留的全是别人. 如此而已, 散乱淤塞的只有忧伤——她让他选: 她, 还是我? 她凝望着他眉宇间的犹疑, 终于幽幽地说: 我想过, 我要是不得不离开你, 我也不至于去寻短见, 我也不会再爱别人, 我就只能是萎谢了. 细雨沾湿了她月青色的旗袍, 他远远地望着, 她依然不一顾. 次日清晨, 温州的码头, 她雨中撑伞, 站在船舷边, 对着滔滔黄浪, 伫立涕泣久之.
生命被抽离了爱, 有如丰润的桃, 抽去了水分, 昔日的色泽也全不在了. 晚秋的夜, 她独自一人凭窗遥望, 那一轮昏黄浑浊的月,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月色吻着她的脸庞, 顷刻间, 轰然老去: 三十岁的她, 心已然凋零. 而后的四十五年, 她的命运流离颠沛, 只是始终孤清. 她是真的信守了当初对那个男人的承诺, 她不再爱了. 有时会想, 也许早在温州那个细雨斜飞的清晨, 倚伞流泪的她已然决定要独自面对日后的风雨兼程. 就算这样, 她仍源源不断地把节俭下来的几十万元全汇给了他, 她说那不是爱, 我无言以对, 对她的偏爱中又添了几分不忍. 只是, 我看得到, 她的笔就此淡了.
1995年的一个夜晚, 她在月华的低吟浅唱中, 安然睡去. 写到此, 不禁又悲从中来. 回想, 这七十五年的岁月风华, 最为光彩照人的她, 应是和他相恋的那三年. 犹记得: 初遇他时, 她垂着眼, 心里却绽放出花朵; 读他的信, 她芊芊素手, 落笔回应, 因为懂得, 所以慈悲; 执他的手, 她却不敢逼视, 目光转向纷飞的细雨; 新婚初嫁, 大红的婚书上, 他缓缓写下: 岁月静好, 现世安稳......
多年之后, 回首往事, 记忆的沙漏定会滤去那些昏聩和污浊, 只留下这些美好, 温存. 月夜的清辉中, 生命尽头的她, 安然阖眼, 是否还会庆幸, 于千万年之中, 时间无涯的荒野里, 没有早一步, 也没有晚一步, 她遇见了他. 爱在萌动之初, 继而滋润, 继而开花, 因着那个人, 她的爱没有夭折, 没有错过.
念及此, 我不怨了, 我释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