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8-03-09

上海往事:《她从海上来》片断整理

母亲对女儿的教育
姑姑舅舅虽然两边都是亲人，可往哪边靠也都是寄人篱下。人家的关心和照顾，心里感激不算，嘴上还要常挂着，起码要让人觉得对你好是值得的。也不能老在人面前掉泪，换人家两句同情，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别以为示弱能得到好处，错了，那只会徒然地损自己的骨气，招别人的反感。我提醒你这些，是因为我不在的时候，你还有这两边是可以走动的，要世故一点儿，要懂得做人的道理，别让人口里疼心里嫌。这些话，我不跟你说，还会有谁来跟你说呢？

女性的本质
一般人总是怕把女人的程度提高。好像一提高了，女人就会看不起男人。其实用不着担心这一点。男人和女人的学识一般高，女人还是会谦虚的，因为这是女性的本质。因为女人要崇拜才会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会快乐。

花谁的钱
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父母的遗产，还不如自己赚来的钱花起来那么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的痛快。可是用丈夫的钱，如果爱他的话，那是一种快乐，愿意自己吃他的饭，穿他的衣，那是女人传统的权利。即使女人自己有职业，有能力，也还是舍不得放弃的。

关于天才的对话
- 小时候跟母亲看月亮，就跟着母亲念“月亮婆婆的的拜，拜到明年又世界”，以为这就是大志，果然第二年也就是民国了，完全是乡下孩子的世界观，知道有天，却从来不知道有天才。你是我认人认事以来，第一次知道有天才。现在又听到天才这样命苦，又为你担心了。你长大的过程也这样辛苦吃力吗？
- 我不是天才。我也说，我是不会委屈我自己的。只是碰上父母失和，难免受到一点波及，自己以为吃了一点苦，可是和别人比起来，又算不了什么。想要捏造一点天才的传奇色彩，材料还嫌不够呢。

跟爹娘哪一边亲？
- 哪一边都不亲，小时候对母亲还存有一些幻想，因为她老不在，但真的生活在一起，才知道活在别人的标尺之下的痛苦，但又不能反抗，因为是母亲。父亲，更是做到绝断，足够让我去恨他一辈子，但又不能真恨。因为知道他可怜。一面恨，一面又还可怜着。太辛苦，干脆忘记这个人。

对绘画的理解
- 是中午的太阳，草生得高高下下的，那条通往屋子的小路都已经不见了。就在日光下，一切看起来就这么惨淡没生气，真是哽咽的日色。有一首词：咸阳古道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阕。李白的《忆秦娥》。但是这里没有壮丽的过去，只有中产阶级的荒凉，所以是更荒凉，更空虚的空虚。是上海劫后余生的面貌。

胡兰成与张爱玲的书信往来

（一）
爱玲先生雅鉴
登高自卑，行远自迩。昨日自你处归来，心头盘唱这八字。上海的云影天光，世间无限风华，都自你窗外流过。粉白四壁，乃是无一字的藏经阁。十八般武艺，亦不敌你素手纤纤。又忆及苏轼天际乌云帖道，长垂玉筋残妆脸，肯为金钗露指尖，万斛闲愁何日尽，一分真态更难添。我于你面前，无可搬弄，也只有这一真字诀。

（二）
我爱玲的好，大家都看到了吗？那些彩声有多少是给明星，有多少是给我爱玲的，我要斤斤计较地问。汉阳遭遇几次惨烈的空袭，几次在空袭中随人群仓皇奔逃，扑倒在地，也只能喊一声爱玲。劫后余生，我这傲骨脾气在炸弹和机关枪扫射的面前一层一层脱去。空袭使我直见性命，晓得什么是苦，什么是喜，什么是本色，什么是繁华，你原已这样开导我，但我这冥顽之子，还需要无情的空袭来鞭挞。

（三）
你说你在阁楼上，房门反锁，只有秀美早晚送饭。你还能自娱是仙人楼居，楼下人寰。我想着只是万般疼惜。你也像是王宝钏。即是破窑里的日子，也如宝石的川流。

（四）
我在阁楼，不知人间岁月悠悠。我写《武汉记》，逐日三千字地写去，竟像是重新学习文字。尽管写时诚心诚意，却发现写的东西，往往对自己亦不知心。但有时写来觉得好，又恨不得立刻拿给你读，想得你夸赞。今晚窗前月华无声，只觉得浩浩阴阳移。无有岁序甲子，真好比是炎樱妙年，又想起了你说的李义山的诗句：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原隔座看。我在忧患中，也还幸得有你为我开来一扇窗，使我得以对窗冥思亦或张望。

胡兰成对于“雾数”答复的解释
我这出逃以来一直都是别人来照顾，都不是亲人，又都待我像亲人。但我又不能像对青芸，像对你这样，放了心去撒泼赖蛮。只觉得处处是抱歉不安。范先生总是安慰我，人是有欠有还才来相遇，但我又不喜欢世缘是这样的拖累沉重。相遇是美事，是像鸟来栖树梢一样。怎么会成了债务关系。
我不选，我没有可选的。我做孩子就知道，天地之间只能惜忍，没有拣选。君子之交，死生不二。情爱都还在这之后。更何况你在我这里，还有比君子之交，比情爱更深的所在。你要问，只能说是天上地下，无有可比。
能清刚简洁自然好，但这样的修边修幅，到底不是我这个人。人世渺远浩瀚，是浮云千里，光景无限，是浪漫与庄严。这样断裂切割的情爱只能是西方的，是理不是情。情是花开，是自生自美自凋谢，无可干涉。我不为小周的事辩驳，我只要你明白，我不能选择，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你，而是我不这样来爱你。是真的就不能选择，世间一切最好的东西也不能选择。我和你既是真，更是极致的好，你总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