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狩猎,还是医院、隔离制度,阿甘本统统把它们称为装置:
......捕捉、主导、决定、干涉、塑造、控制或固定活生生的存在之姿势、行为、意见和话语的任何事物。
由此,它不仅包括监狱、疯人院、全景敞视体系、学校、忏悔、工厂、规训、司法等(它们与权力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不证自明),也包含笔、写作、文学、哲学、农业、香烟、导航装置、电脑、手机以及语言本身......《什么是装置?》("What Is an Apparatus?" and Other Essays)
现代的狩猎,早已不只是为了食肉寑皮。
狩猎这一装置,把森林中的动物生命或者自然生命(zoe)从人类生命(bios)分离出来,帮助确立了人高于动物的生命等级。
这样,人才能在狩猎中征用(expropriation)动物生命,以确认自身的力量。
按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的《神话修辞术》,生吃带血丝的牛排,给人吃下了牛的力量(bull-like strength)的错觉。
同样地,人食鹿肉、寑鹿皮、挂鹿头,不但为了实用目的,也是为了从中汲取鹿的速度与生命力。
同时,正由于人们成群结队地杀生、互相信任不会“误伤友军”,才成就了人类共同体。
然而吊诡之处在于:
在资本主义的当前阶段,定义装置的与其说是主体的生产,不如说是去主体化过程。《什么是装置?》("What Is an Apparatus?" and Other Essays)
无论杀欲多强、杀得多创新,猎人也没有获得新的主体性,反而似乎成了这一装置所烧的“油”。
拿电影举个例子。
一开始,男主角卢卡斯是有狩猎“资格”的。
但他结伴围猎,和他衣服也不脱地跳水捞人、经不住劝酒一样,只是男人们显示雄性气概的游戏、喝酒这些装置的规定动作。
而这些装置去主体化的目的,是为了形成片中的北欧小镇这一共同体。
影片开场的铺垫中,他陪孩子捉迷藏、给上完厕所的男生擦屁股、在游戏中被男孩子们“攻打致死”、接受守株待兔的女友的示爱,都显示了他是个有求必应、性格被动的老好人——或者说,愿意把自我隐匿在共同体里。
可卢卡斯没想到,当他对一头鹿扣下扳机时,他自己也进入了一场“狩猎”的瞄准镜——
一朝蒙冤,枪口就麻利地齐齐对准他,连为人/狩猎的资格也要吊销。
而正是由于狩猎把人类生命(bios)与鹿的动物生命或者自然生命(zoe)分离开来,卢卡斯才会被人类共同体隔离——弃置(abandonment),沦为“人权”的例外——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即阿甘本所说的赤裸生命(barelife)。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不是法国社会学家居斯塔夫·勒庞(Gustva Le Bon)指责的乌合之众,或者多数人对真相漠不关心,
而是几乎每个人一有机会,便有意无意地倾轧卢卡斯这样纯洁无瑕的老好人;
对卢卡斯伤害最深的,不是受害者,反倒是没有利害关系的其他人。
甚至本来跟卢卡斯打成一片的孩子们,也纷纷倒戈,作出对卢卡斯不利的供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