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8-01-16

狩猎:当猎鹿人成为猎物

影片一开始，卢卡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了冰冷的湖泊，来了一场极致寒冷的冬泳，这是一个不详的寓意事件，它预示着卢卡斯接下来要承受的众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他的“狩猎”，众口铄金的舆论风暴将不善言辞的卢卡斯无情地抛进了冰湖之中。
从始至终，影片一直保持了冷峻克制，镜头从不过度渲染情绪，而是力争做一个面无表情的旁观者，它像世俗的规则那样不可撼动。但是，故事本身的情绪张力，与影像风格的冷峻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一冷一热让卢卡斯的痛苦更显绝望——众人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错误，无论如何声辩都将成为百口莫辩。
何况卢卡斯本身就是一个性格木讷的普通人，他是人群中最不起眼的那种好人，在不起波澜的平静小镇生活，做着一份不起眼的幼教工作，因为岁月的挫磨也好，或者自己不善言辞也好，总之跟妻子感情破裂，离异单身，养了一条叫芬妮的狗，休闲时光就是跟小镇上从小玩到大的哥们儿打猎喝酒，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丹麦男人。在大街上擦肩而过，想必你根本不会回头多看他一眼。但就是这么一个习惯在群体中取暖的好人，当他被抛进舆论的漩涡，才发现原来众人之口却如此伤人，而自证清白却比登天还难。
Mads Mikkelsen被誉为“丹麦最性感的男人”，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坚毅的脸，其实按五官来讲并不是标准美男，但是他身上散发一种人群之中罕见的受难圣徒的气质，令人过目难忘，我想他可以演耶稣。也正是这种受难者的特质，契合了该片中受难男主卢卡斯的性格。
卢卡斯是个善良的丹麦男人，他喜欢孩子，所以心甘情愿地做幼教的工作，对待孩子表现出的温柔和耐心，让他身上释放出一种宗教的光环。他热心助人，但是看到没有人接送卡拉就自动承担了这一责任，他的好友也是出事后唯一相信他的儿子的干爹，都在事发后抱怨他“你管的太多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当面对众人的诬陷，他克制住了报复社会的冲动，误会解除后，他宽容了众人之恶，甚至能不避嫌疑愿意继续亲近卡拉。他虽然普通，但是却又不凡，因为他就像现代耶稣，能够爱人如己，又能宥人之过，即使众人曾不辩是非地向他头上投掷石头。
但在观众可知的范围之内，小镇中并没有一个坏人，甚至他们都是标准意义上的好人，他们的罪恶是在正义的名义下发生的。在他们心中，他们都是勇敢的正义化身，面对他们自以为的小镇潜藏的“变态”，从幼儿园校长到超市店员，他们没有选择沉默或中国人的处世智慧“休管他人瓦上霜”，而是群情激愤，操起正义之剑在道德范围内对“恋童癖”卢卡斯进行猎捕。他们都是有勇气的好人。卡拉这个小女孩是天性卑劣吗？导演早就用一场卡拉在雪中舞蹈的戏，表明了自己的宽宥的立场。圣诞前夕，卡拉和哥哥在搭圣诞小屋，哥哥在用人工下雪器给小屋下雪，卡拉说雪“下到小精灵身上了”。然后，她跑出屋子，在纷纷的雪花中欢快地舞蹈。即使因为无知的报复性谎言，让卢卡斯陷入了几乎万劫不复的处境，导演还是用一场大雪涤荡了她因无知犯下的重罪，也涤荡了哥哥这个给卡拉看色情图片始作俑者的原罪，更清洗了整个小镇因误解而上演的罪恶。
这部电影的名字很有残酷的深意，他暗示自认是万物之灵的人类，虽然因傲慢自视甚高，在很多情况下，人类社会跟丛林没什么两样，那些踩了“网格线”的人跟误闯狩猎区的森林之鹿更没有什么两样，都会被无情猎杀，只不过后者是因为生存、征服欲甚至单纯的无聊，前者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行使杀伐决断。这种道德的围猎，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上帝的旨意，是正义的。但是，有判决的地方就有冤假错案。针对卢卡斯的严重指控，就完全是无妄之灾。
但是，卢卡斯也是猎鹿人，在影片开始没多久他就手持猎枪，杀死了一头清洁无罪的林鹿。因为，这是丹麦的规定，当男孩年满18岁，就可以获得狩猎证，他将走进森林，成为森林的征服者。卢卡斯是一个好人，但是，谁也无法作证他是否没有曾经以正义的名义，在人类的丛林中猎捕过他人。他手上握有猎枪，他手上也染有无辜森林之鹿的鲜血，只是这一次，他从猎鹿人变成了猎物。
好人也会做恶，因为无知，因为舆论的裹挟，因为不经考证，因为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因为人性复杂除恶务尽，更因为他们自以为是正义的捍卫者。恋童风波只是一个表象，最令人不可理解的是：他们是正义的，但是他们都作了恶。这才是该片中最值得深思的一点。更可怕的一点是，你我都在众人之间，你我都可能犯罪。尤其在网络时代，跟风执法和跟风犯罪并行，每到这个时候，保持一点最后的商榷余地是有必要的。
除了对核心事件的缓缓展开，这部电影还拍摄了丹麦小镇的风光怡人，但就在这醉心的平静的美景之下，针对卢卡斯的残酷猎杀正在默契之下进行。随着小镇居民对卢卡斯排斥的升级，这种美与罪共存在卢卡斯埋葬芬妮的那场暴雨戏中走向了高潮：朦胧幽暗的暴雨天，紫丁香吐露着芬芳，卢卡斯心碎地埋葬了被泄愤杀死的爱犬芬妮。这场戏的画面美到令人震颤，但却以无罪芬妮的枉死为背景，是该片中除了“罪与义”共存那场教堂戏之外的戏剧高潮。
《狩猎》还有一个很奇特的点，在电影中，小女孩卡拉一直小心翼翼不肯踩地上的网格线，甚至第一次还因此迷了路（也有可能是为了掩饰父母不按时来接她的谎言），而且，观众对她在明亮的阳光下数栏杆的那一幕应该也记忆尤深。她是一个不愿意逾规的人，侵犯“地上的规则”成了她幼小心灵中最大的恐惧。当镇上的居民对卢卡斯口诛笔伐时，导演却将这一“捍卫世俗规则”的典型意象设计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体现。这是导演最匠心独运的地方，他既让猎物卢卡斯也同时是猎鹿人，又将本来没有完全社会化的儿童成为人间规则的死忠信徒。在这一点上，体现了导演Thomas Vinterberg成熟的哲学和辩证观念，比国内那些好人毫无缺点，坏人一身罪恶的电影，段数高出很多。
在影片临近结束时，当曾经的猎物卢卡斯与伤害他的小女孩卡拉在一个房间相遇时，卡拉再次陷入了第一次相见时的恐惧——为了怕踩地上的网格线，宁愿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卢卡斯笑了一下对她说：“你不想踩到地上的网格线吗？这可一点都不简单。” 然后，他走过去抱起卡拉，把这些“地上的规则”踩在了脚下。卢卡斯是勇敢的大爱者，是像耶稣一样的存在，他相信爱，相信人性的光明面，相信人对爱的渴求，可以冲破世俗规则的束缚。这些世俗的规则山填海塞，纷纭难记，仅以卢卡斯在该片中的遭遇来说，包括：不要多管闲事，即使是出于善意；要懂得避嫌，尤其当你是一个离异的单身男士，即使是朋友家的女儿，也不可以单独相处；谨慎选择工作，男人做幼教本就职业风险较高等等。但是卢卡斯却在遭受莫大的伤害后，依然选择相信爱可以跨越这些世俗的法则和“智慧”，因为他相信爱是无罪的。
成人世界充满恶意与规则，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它不允许另一个成年人身上有绝对纯真的存在。卢卡斯的处境跟当年深陷娈童风波的迈克尔·杰克逊十分类似。杰克逊因为自己没有童年，一直喜欢和孩子在一起，他就像这颗肮脏星球上的彼得潘，他的纯真在熟谙规则的人们眼中，是处处生疑的，当想要讹诈的钱德勒一家诬陷他时，他也跟卢卡斯一样百口莫辩。甚至即使杰克逊死后，曾经诬陷他的人亲自承认自己曾经所说的都是谎言，烙在他身上的娈童烙印都无法完全去除，仍然有很多人的认识依然停留在“他是一个可耻的恋童癖”那里。这就是人类舆论的强大效力，它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以给那些肆意践踏规则者以暴击，又可以伤及无辜。而且，它又带有原罪，总是盲目从众、不假求证、自以为是、而且迟滞惰怠，将那些被围捕的人即使是无辜的，也打入地狱永难翻身。在结尾处，那已是事情真相大白一年后，森林中依然有人向卢卡斯射了一枪。这个污点将伴随他一生。
而在卢卡斯的这场浩劫中，除了冤案本身的破坏性之外，周围的人对卢卡斯的不信任对他的伤害更大。人的本质是孤独，每个人都只能被封锁在自己之中，我们无法完全了解一个人，因为人生阅历和经验传授，我们都相信人性中有藏有很多幽暗处，这激发了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在电影中，这种人际关系中脆弱的信任被真实地再现：当一个人被看似纯净的儿童指控犯有性侵犯罪行时，他周围几乎所有的人都对他产生了怀疑，无论是朝夕相处的同事，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还是自己的女朋友，甚至自己的儿子都无法断言“他一定是无罪的，我信任他”，即使此前他们都认为卢卡斯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
在片中只有马库斯的干爹从始至终从未怀疑卢卡斯，他也是在影片中，除了卢卡斯之外，小镇上唯一个戴眼镜的人。即使文明如丹麦，人类依然保留了它的丛林性，而眼镜这个俗套过时的文明意象却是依然灵验的，它代表了文明的在人心中的扎根，马库斯的干爹因为过往与卢卡斯的深入交往，选择在众人都起疑的时刻，相信相信自己的理智判断，做一个舆论的逆风而行者，毫不动摇地相信和支持卢卡斯。这就是文明本身的不朽意义，它可以带入脱离动物性的愚昧盲从，坚定自己的智慧和判断，免去了陷入众人之恶，推一个洁白的羔羊下悬崖。马库斯也在别人的说法下，对自己的父亲产生了怀疑，但是当他在黑夜中看了父亲从小到大的照片后，他选择坚定地站在父亲这一边，因为：他跟我一样，跟所有人一样，都从年轻和纯洁中走来。他不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即使全世界都不相信他，都在攻击他，他都不可以把他抛之荒野。马库斯的爱，跟干爹基于文明的独立判断一样，都是支撑卢卡斯走出泥沼的重要力量。
但是，《狩猎》在结局是多重开放式的，不仅森林中的凶手会不会向卢卡斯开出第二枪，已经无法得知，而且，这种颁给马库斯狩猎证和祖传猎枪的情节，也提前告知了观众，明天太阳一升起，这个年轻人将走进森林，成为森林的征服者。众好人之罪永远不会停止，它将永远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