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初,日本社会的政治运动还留有六十年代狂热的余温,然而时代已变换轨道。三岛由纪夫在悲愤中切腹自杀,临终前的激情演讲只换来阵阵嘲讽;左翼的革命演变为极端暴力,在官方的镇压和民间的谴责声中偃旗息鼓。人们对政治的热情被现实和娱乐取代。
1971年,大岛渚完成了隐喻战后日本帝国/家族传统瓦解的电影[仪式]。本片原定主角是三岛由纪夫,但他在影片筹备时突然自杀。
大岛渚打算让三岛由纪夫饰演[仪式]中的哪个角色?有资料说是演出身于东北的“满洲男”。这个角色在年幼时和母亲返回日本,得知身为战犯的父亲已经自杀去世一年。母亲又带着满洲男逃跑,但祖父樱田一臣将他们抓了回来。
满洲男将被作为家族的血脉留在祖父身边。樱田一臣是关系极为混乱的大家族的家长,是日本政府的高官。他反对满洲男的父亲和一名女子的婚姻,并强奸了那名女子。比满洲男大几岁的辉道就是那名女子所生。
三岛由纪夫不太可能愿意演满州男。以他的个性来说,光是“满州男”这个称呼都会让他感到厌恶——不是纯粹的日本人。
满州男始终没有融入以樱田一臣为代表的大家庭,但他个性柔弱、摇摆不定,像木偶一样被祖父控制。结婚那天,新娘突然因急性阑尾炎住院,樱田一臣却坚持要满州男在一众身份高贵的宾客前,完成没有新娘在场的婚礼。这是全片最荒诞的一场“仪式”,介绍新娘的男人将她称为最纯洁的日本姑娘,没有沾染外国的东西,满州男假装新娘就在身边。这样的男人,三岛最为不屑。
樱田一臣的私生子辉道与家族里的其他人总是保持着距离,孤僻、刚烈,最接近父亲所代表的父权制的威严。这个家族里有被践踏且沉默的女性,也有反叛的女性,有战犯、有共产主义者、有民族主义者、有变革者,辉道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派,跟他们渐行渐远,始终冷眼旁观。
作为战后一代,他对父辈已经失望,但又受困于家族体制,直到后来隐居在小岛上。满洲男一生都被辉道的个性吸引,抗拒他,却又对他着迷。三岛若是没有自杀且与大岛渚谈妥,他更愿意或者说更适合演的应该是辉道。
大岛渚是个彻头彻尾的政治活跃分子,但他志不在当政治家,而是以批评者的姿态屹立于纷乱的斗争中,观察人的苦难、行动和逻辑。他在1950年进入京都大学法学部,攻读政治专业。促使他报考京都大学法学部的原因之一是黑泽明的[我对青春无悔]。该片的原型人物是法学部教授泷川幸辰。
1933年,时任日本首相下令将泷川停职,违背了大学教授的任免由大学自治的惯例。为抗议政治干预学术和教育,法学部教授集体辞职,学生也掀起了运动。斗争扩散到了其他大学,但最终还是失败了。令大岛渚失望的是,泷川教授在战后变成了反对学生运动的当权派。后来,他在电影中多次表现了革命者(也包括其他身份、立场的人)的挫败和背叛。
[仪式]里,大岛渚以一个身份和立场分裂的大家族,隐喻日本社会在战败后的撕裂。大家长樱田一臣独断地控制着家族,无视其他人因战败而产生的挫败感。他仍然是维系家族最强的纽带。共产主义者、民族主义者、沉默者、造反者、改革者,面对彼此、面对日本,各执一词。由祭祀、葬礼、婚礼构成的主要场景里,大家长靠压抑和权力实现了家族表面的平和,但每场仪式的背后都是黑暗和痛苦。
满州男在父亲的一周年忌日上,跪在祖父樱田一臣面前,象是臣服于无论如何都要接受的在角落,目睹祖父和辉道先后猥亵祖母的妹妹,不敢作声;在共产主义亲戚的婚礼上,一名从中国释放回来的战犯一言不发,代表不同政治立场的歌曲在婚礼上传唱。
最具造反色彩的一幕出现在满洲男的婚礼上。年轻的阿忠坚决不听樱田一臣的命令,穿着日本警察的制服,在婚礼上宣读改革日本的宣言,被人赶了出去后,随即遭遇车祸死亡。满州男泪流满面,却不知是为自己还是阿忠流泪。
他扑倒樱田一臣,“演示”如何与妻子交合,辉道踩住了樱田一臣,他们共同喜欢的女人律子在旁边接替死去的阿忠朗读改革日本的宣言。律子最后一次和满州男见面是在樱田一臣的葬礼上,大批高官权贵在场。他们在祭坛的背后缠绵,满洲男为自己混乱、模糊的身份和人生而痛苦。
辉道在满洲男的婚礼之后就消失了。大岛渚将他的结局与三岛由纪夫的自杀联系起来。满州男和律子发现他在无人岛上自杀,这一幕犹如宣告了日本六十年代政治狂热的结束。
如果三岛来演辉道,这场死亡戏有可能要换种拍法。他不会只让观众看到辉道死后赤裸趴在地上的尸体。他更想展现死亡的过程,这对他来说是一种个人尊严,也是日本的尊严,但在大岛渚眼里,这种尊严微不足道且荒谬。
(原载《看电影》2022年2月刊)